是由於春天的太陽溫暖宜人,還是由於對農業生產責任制感到歡欣鼓舞?社員們都像喝了幾口燒酒似的,臉上泛著紅光,一個個都喜氣洋洋地。雖然昨晚發生了那樣一件震動全隊的事,但並沒有妨礙他們進行春耕生產。田野上,這兒那兒,人們三一群,五一夥,在各自的責任範圍內一面勞動,一面無拘無束地談笑。他們對昨晚發生的事繼續發表著評論,並對事態的發展進行著各種各樣的猜測…
太陽快挨山的時候,有個社員忽然用手朝通往蓮花鎮的路上一指,說:
“看,你們快看!”
就像演習過一般,田野上的笑語喧譁聲頓時消失了。人們一齊踮起腳、抬起頭朝村路上望去。
曹志光回來了——被隊長範克儉追回來了!他挑著被褥箱子走在前面,公社馬書記緊跟著他(馬書記怎麼也到蓮花鎮去了呢?)。馬書記後面,是昂首挺胸的範克儉。
望著望著,有人忍不住吃吃地笑出了聲。開始,誰也不明白他為什麼發笑,但只一會,幾乎所有的人都跟著笑開啦。
想過去,曹志光幾多威風呀!而眼下,他像被霜打壞了的黃瓜,挑著被褥箱子有氣無力地走著。那垂頭喪氣的樣子,跟在電影裡看到的被解押的壞蛋不是一樣嗎?
等曹志光和馬書記走了過去,眼看範克儉拐上了通往他家裡的那條小路,社員們便從各個方向跑了過來,把他團團圍住。這個問:
“範隊長,你是怎麼追上曹志光的呀?他乖乖地聽你的話了?”
那個說:“到這個份上了,他不聽範隊長的還行?”
另一個人又問:
“儉哥,馬書記也去蓮花鎮啦?”
範克儉看了看大家,笑笑,把他追趕曹志光的情形說了一遍。當他說到曹志光跌進豬糞池的時候,聽的人都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潘家虎也從魚池那裡趕來了。聽到這裡,他大聲喊好:
“好!活該,活該!叫糞水淹死也是他自己找的!”
“後來,我到車站,恰好遇上馬書記從縣裡開會回來。馬書記聽了我講的情況,分析那個穿滌卡衣服的不會是正派人,並且斷定他沒有走遠。在蓮花鎮市管會協助下,我們果然在一個常與人合夥做投機買賣的人家裡找到了那個人——他原來是個販賣走私手錶的傢伙!他那些表,樣子好看,其實根本不值錢。”
“只有你,才捨得下這大的勁去追他。”有人聽完後說。
“要是我呀,”另一個道:“非讓曹志光吃回足虧不可!”
範克儉沒有再說什麼,他向社員擺擺手,便抬步往自己家裡走去。
潘家虎從後面跟了上來,邊走邊問:
“儉哥,你和秀枝的事,幾時辦?”
範克儉猛地一縮腳,迴轉身來看著潘家虎。
“幾時辦呢?你們的喜事!”潘家虎又說了一遍。
範克儉心裡像被刀子割著一般發痛。但他什麼也沒說,只站了站,便又返身往前走了。現在,他的感情已完全被理智所控制。他曉得,事情遠不是潘家虎所想的那樣簡單。在蓮花鎮,在回喜鵲塘的路上,馬書記對曹志光又罵又訓,而且責令他,要他回家後,馬上去向李秀枝認錯賠禮,把她接回家去,保證以後不再打她罵她,與她好好過日子。範克儉不知道李秀枝會不會同意回到曹志光那裡去,也不知道今後他們的關係會怎麼樣…
出乎範克儉和潘家虎的意料,他們走進範克儉家裡之後,才發現屋裡空無一人。
“李秀枝哩?她走啦?”潘家虎十分詫異,忙從裡到外地尋找。
範克儉在堂屋裡,無意中發現地上有兩行用木炭寫的字,字型歪歪扭扭的:
儉哥:我住到生產隊保管室隔壁那間空屋子裡去了。飯菜熱在鍋裡。我很對你不起。李秀枝。
範克儉朝裡喊道:
“家虎,別找了,你來看!”
潘家虎從裡屋出來,一看地上的字,立即說:
“不行,我去把她喊回來!”
範克儉一把拉住他““你哇,咳!”他搖了搖頭。
潘家虎一看他嚴肅的神色,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在凳上坐下了。
範克儉沉默了一會,說道:
“那間屋裡堆了不少破陳磚,怎麼住人呢?——家虎,你幫著她去收拾一下,好嗎?”
潘家虎彷彿沒聽見他的話,不答聲。
“你去吧,我請你!”範克儉又說,聲音很懇切。
依潘家虎的想法,範克儉和李秀枝應該馬上就結婚。李秀枝有什麼必要住到那間屋裡去呢?他是不情願去收拾那間屋的。可是,範克儉堅持要他去,並且是在懇切地“請”他。他推不過,只好兩手一拍膝蓋站起身,跨出門,往保管室走去。他一面走,一面還在嘟囔著什麼。
範克儉望著潘家虎的背影,感激地苦笑著。等他走遠了,自己才走進灶屋,揭開鍋蓋。鍋裡果然熱著飯菜。看著香噴噴的飯菜,範克儉心裡不由得升起一股惆悵的情緒。但他沒讓這種情緒左右自己,他依舊將鍋蓋蓋上,想了想,便走進堂屋,從牆上取下一把看水用的闊嘴鋤,走出了大門。
他剛走進坪裡,就迎面碰上了曹志光。
曹志光一見範克儉,一愣,隨即勾頭耷腦地站下了。
範克儉明白,曹志光是聽了馬書記的話,來接李秀枝回去的。他輕輕地冷笑一聲,把鋤頭拄在地下,說:
“你還來做什麼?她已經不在我這裡了。”
如同當頭一桶冷水,曹志光呆了,木雞一般地站在範克儉面前。
範克儉伸出右手,指著他,聲音鏗鏘地:
“告訴你!你要是真想接她回去,就馬上給她送套被褥,送些衣服用品到生產隊保管室那裡去。你自己一個人先在家裡住著,到養魚組來好好參加勞動——潘家虎是養魚組的組長,你得聽從他的安排!”範克儉說罷,將鋤頭往肩上一扛,高昂著頭,從沮喪萬分的曹志光跟前跨過去,大步走向被傍晚的太陽映照成桔紅色的田野……
(此文寫於一九八一年,大型文學叢刊《芙蓉》一九八一年第四期發表時題為《春意濃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