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斷牆邊,斷過往(二)
一句冷颼颼的言語突兀地襲向煙鬼老人和鎖匠老人的心窩,仿若當真有北風尖冰刺入一般,煙鬼老人趕忙把斷牆底線上的腳撤了回去,與鎖匠老人重新並肩,暗中警惕,真元七六湧動。
豔陽天,寒意甚濃。
一位姑娘,確切點是一位年紀稍大了點的姑娘,從遙遠的長道盡頭款款而來,腰肢招展。
“都說了斷牆底線,非要闖,聽不懂人話?難道你們是狗?”
煙鬼老人脾性向來和那劣質菸草的味道一樣,火爆難耐,即便眼前這位年紀比他們還大的姑娘無論是從輩分還是從實力上來講都勝過他們,但也絲毫不怵,當下眯起眼說道:“鳳梅妝,你個老妖婆不好好待在你那雪花花的白城,遠行出城難道就不怕臉上長几道褶子?那還怎麼勾搭那些傻乎乎的俊俏後生啊,哈哈哈。”
頂著一副絕世好皮囊的鳳梅妝淡淡笑了笑,說道:“八荒洞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啊,一個煙鬼一個鎖匠,也想學人尋仇。”
煙鬼老人抽出腰間的菸斗,握住煙桿的手掌十分用力,恨恨道:“老妖婆,別以為你年紀大我就不敢打你,今天老子尋仇,誰來都沒用!”
鎖匠老人並肩輕聲道:“照打不誤。”
再如何看也不像是煙鬼老人口中老妖婆的鳳梅妝突然笑道:“你以為老孃是來幹嘛的?”
兩位老人怔怔地對視了一眼,此間忽然陷入了一段沉默的時間當中,不多時,煙鬼老人率先反應過來,咬緊的牙關以及微顫的手掌頓時放鬆下來,在掌心磕著菸斗,拿出菸袋大笑道:“我這腦子,怎麼就忘了當年燕俠軻對你始亂終棄的恩怨了,既然如此,敵人的敵人那就是朋友咯。”
“在老孃這裡,敵人的敵人那就還是敵人。”
鳳梅妝面露不屑說道:“只有老孃一個人能欺負那負心漢,他兒子也是如此,你們的仇我報了,滾吧。”
聽聞此言,向來沉默寡言的鎖匠老人緩緩抬起低眉的腦袋盯著鳳梅妝,中氣十足地為兄弟出頭問道:“憑什麼?”
煙鬼老人面龐上的笑容也旋即戛然而止,拿出的菸袋重新揣進了懷裡,嘴角微微翹起笑道:“除非今天老子死在這裡,否則誰都別想攆老子走。”
鳳梅妝的表情逐漸凝固,趨於無,如同鮮活的物件漸有冰霜凝結,熟悉她的人都知曉這將代表著什麼後果:“老子老子的,在老孃面前也敢稱老子,不怕風大閃了舌頭。還問憑什麼,你們打得過老孃嗎?”
鎖匠老人倔強道:“打不打得過,打過才知道。”
“若是打得過,何須並肩。”
兩位老人的肩頭不知何時已經緊緊地依靠在了一起。
鳳梅妝背起雙手毫無興致隨意道:“快點,都來。”
幾乎是鳳梅妝尾音落地的同時,煙鬼老人手中的菸斗拋上了天空,兩個厚實的肩頭稍稍用力靠撞,鎖匠老人便借力移形到了鳳梅妝的另一側,脖子上掛著的怪異銅鎖也被拋上了天空,菸斗與銅鎖遙遙相對,成夾擊之勢。
若是打得過,何須並肩。
鳳梅妝其實所言不假。
也正是因為心裡沒底,故而當鳳梅妝讓他們都來的時候,他們毫不遲疑地便選擇了一同出手。
此時此間,在普通人的眼中只不過是天空中多了菸斗和銅鎖,但在修行者的感知裡,遠遠沒有這般簡單。
枯坐在斷牆底線處的洛長河成了被殃及的池魚。
眉頭緊皺,頭皮發麻,直至身體被動地朝著中間靠攏,就像是兩側有壯漢在擠壓著洛長河,須臾間,豆大落下的汗珠裡便摻雜了細密的紅血珠,而這時他依舊紋絲未動,不是不想,卻是不能。
煙鬼老人和鎖匠老人都是世間人口中的八荒洞仙,論個人實力或許不及年思華,但只要兩位老人聯起手來,八荒洞仙裡也沒人敢言必勝。
兩位老人的菸斗和銅鎖就是他們的自然之物,內裡藏著空間之道,隨手便可扭曲一片空間,能無限大,能無限小。
觀鳳梅妝,輕鬆無恙。
大秦有許多明面上的後生俊傑,像那秦土三光,像那陸地四子裡的扶蘇荷華,自然也有明面上成名已久的強者,十八方虎將三域神將且不說,還有那八荒洞仙,那六合聖賢。
頂著八荒洞仙名頭的修行者更新換代的速度雖然不算快,但總歸是在換著,猶如青青韭菜,割了一茬再接一茬,可六合聖賢則宛若無上仙境的珍貴靈花,千年難遇。
高高在上的靈花俯視甚至無視著矮小的青青韭菜,一年又一年,一茬再一茬。
所以兩位老人叫鳳梅妝老妖婆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因為鳳梅妝的年齡確實比他們要大不少,已經看著八荒洞仙這八人換了兩茬,即便是在六合聖賢這六人裡面,哪怕始皇陛下,他們頂著六合聖賢這個名頭的時間也不見得會比鳳梅妝久。並且強大的修行者的確可以延年益壽,不過能夠在這麼大歲數之下還擁有一張絕世好皮囊,世間恐怕也就唯獨鳳梅妝了。
聽煙鬼老人的意思,想必這與那雪花花的白城有著密切的關係。
六合聖賢細分則為兩聖人,四賢者。
除踏進入聖境的聖人以外,修行界內,在擁有絕對時間差距的情況下,一般修行時間越長的修行者,更為強大。
更何況風花雪月四賢者的名頭本就壓八荒洞仙一大截。
看都沒有看菸斗和銅鎖一眼,鳳梅妝只是往前走了一步,於是豔陽高照的滾燙天氣裡,無由來的寒意瞬時侵襲向兩位老人的瘦削身軀。
一片雪花落到洛長河的鼻尖。
觸之即融。
而在這鼻尖與雪花觸之的短短時間內,緊皺的眉頭,發麻的頭皮,豆大的汗珠,細密的血珠,盡數恢復如初,與此同時,始終堅持紋絲不動的洛長河閉著雙眼,朝著鳳梅妝的方向微微低首,表示尊敬以及對鳳梅妝出手相助的感謝,然後繼續枯坐,專心於自己的堅持,對場間的戰鬥依舊不理不睬。
冬天的小雪迅速鋪滿乾淨的長道,淺淺的一層。
天空中的菸斗和銅鎖積著白雪劇烈顫動。
時值深春,京都隆慶坊西的小院裡落了一場雪,天地部十二魔將之二,啞巴裁縫和瘸子老卒便狼狽死去。事後方知,乃風花雪月四賢者裡,寒城雪盡鳳梅妝所為。
南衝院前的這場雪,比京都隆慶坊西小院裡的那場雪溫柔些。
但雪的主人如今就站在長長的雪街上。
好像沒那麼溫柔。
寒城雪盡,寒城雪盡,那日鳳梅妝沒有離開過寒城半步,只是平靜地站在城頭上,揮一揮袖,下了場雪,便簡單利落地斬殺掉天地部得力的兩位魔將。
今日出城,照舊下了場雪。
人不在城頭,立雪中。
威勢無匹。
一道寒風吹過,彷彿兩隻巨大的手掌各自罩住煙鬼老人和鎖匠老人,繼而只聞天空中喀嚓聲細微響起,和菸斗銅鎖一併宣告失敗的自然還有兩位在修行界內也可呼風喚雨的八荒洞仙。
寒風聚攏成的無形手掌罩住兩位老人的肩頭,將兩位老人從呈夾擊之勢的兩側摟到了中央,開開合合,嘭嘭的沉悶撞擊聲乍然間此起彼伏。
“讓你照打不誤!”
“何須並肩啊!”
“一次並個夠啊!”
這場不溫柔略顯任性的小雪來得急急,去得匆匆,給這條長道披了件薄薄的雪衣便瀟灑離去,徒留一地空白,以及幾點刺眼的鮮紅。
煙鬼和鎖匠再如何清高驕傲,此刻也只能狼狽地癱軟在雪街間。
鳳梅妝居高臨下。
雪街間,鎖匠老人閉著眼呼吸微弱,煙鬼老人則撐著一口真氣拼命地想要舉起紅腫的肩頭,聲如蚊蠅般說道:“鳳梅妝,你別欺人太甚。”
“你們兩人如此聯手卻也不敵我一招,按理講,我此時不該多加言語,以免拉低我的層次。”
鳳梅妝向前又走了兩小步,靠近洛長河的身後,不知有沒有說給洛長河聽的意思:“可誰讓你們兩個妄想欺負只有老孃才能欺負的人!說我欺人太甚,非要闖斷牆底線,你們能是人?”
兩位老人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反駁出隻言片語。
目光從兩個八荒洞仙的身上離開,看向洛長河的背影,不知到底在朝著何人說道:“念你們對大秦還有點價值,老孃今日也有些累了,懶得殺人,留你們狗命。”
長道那端蘧然捲來一股風雪,路過煙鬼老人和鎖匠老人身旁,順帶席捲著升空丟到了不知名處,反正等他們自行調息好自然就能繼續逍遙各地,如若不能,那他們也不配繼續頂著八荒洞仙的名頭了。
遼闊的天地間,鳳梅妝獨自一人站在檻外,目光掠過枯坐的洛長河,望向南衝院裡那一幢幢略顯陳舊的四五層小樓,憶往昔。
“狗男人。”
一聲喟嘆久久飄蕩。
因覆雪變得愈加乾淨的長道上,漸漸地出現了一串輕盈小巧的腳印。
寒城雪盡鳳梅妝,已數年不走此道。
人離去,雪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