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鵲塘西去三十五里,有一個十分開闊的去處。對丘陵地區來說,這裡簡直算得上一個平原。兩條穿山走嶺的小河在這裡合二而一,八條翻崗過坳的小路在這裡彙集。水流到這裡變平緩了,路走到這裡變平坦了。周圍幾個公社的人去縣城,都得來這裡搭車。
這裡就叫蓮花鎮。
作為鎮的標誌,大概就是沙石馬路兩邊的一幢連線一幢的房屋。這些房屋中間,只有一家國營的綜合商店,一家蓮花鎮公社開的可吃可睡的飯鋪,一家蓮花鎮大隊辦的以打鋤、耙、菜刀、鍋鏟為主的鐵業社。其他就是蓮花鎮生產隊社員的住房。
可別小看了這個蓮花鎮。
解放前,這裡就是趕場的地點。解放後,除了自由市場被一律取締的那些年頭,這兒一直是每旬三次,每月九場。逢到三、六、九的日子,便熱鬧非凡。百里外的本縣縣城與之相比,也黯然失色。事實上,因為路途遠,此地農民或買或賣,很少有去縣城的,倒是縣城裡的人喜歡往這裡跑——因為這裡的農副產品樣樣齊全,又多又好,而且價錢也比縣城合算得多…
今天逢“中六”,是每月一次的大場。不過九點鐘光景,集市就開始進入。以兩側有房屋的這段馬路為中心,向兩端延伸開去,只見萬頭攢動,人流滾滾。賣魚蝦蔬菜的,賣雞蛋家禽的,賣筲箕籃子的…一個緊挨一個,將擔兒籃兒擺在馬路兩邊。不論買主賣主,或者僅僅是來場上看看熱鬧的人,臉上都掛著笑。人聲嗡嗡嚨嚨,恰似遠空沉悶的雷鳴。
地勢較高的飯鋪的前面,有一塊空坪。坪裡也早擠得水洩不通。人們肩擦肩,頭挨頭地圍著一個賣狗皮膏藥的人。這人身站騎馬樁,雙手緊緊抓住一塊紅磚,運足氣,嘴裡大叫一聲“嗨”,乒的一下,紅磚在他腦頂上撞成了兩段,泥水匠的削刀也沒得這樣乾淨利落。就在人們的譁然、驚歎聲中,這人用盤子託著膏藥送了過來,嘴裡連聲勸著:
“兄弟,買不買?買吧,買吧,兩毛錢買一包送一包…”
他這一鼓動,加上剛才的表演,不少人竟紛紛掏出了鈔票。
這當兒,飯鋪裡傳出一隻酒瓶在地下摔碎的聲音,有人一巴掌拍在餐桌上,口裡連罵帶嚷嚷:
“狗婆養的!誰買被褥帳子不?我也半買半送,爛便宜!”
人們驚訝地望過去,只見飯鋪靠外的一張桌子前,站著一個留著平頭的三十來歲的農民。他一隻手叉腰,一隻腳踏在凳面上,眼白充血,臉面,耳朵和脖子都紅得像雞冠子一般。
他見好多人都注意了他,便又用手指著裝在他身邊一擔籮筐裡的被褥、帳子和一口棕色牛皮箱喊:
“哪個買被褥帳子不?七成新,五成價,老子不賣不是人!”他一仰腦殼,把剩下的半杯酒灌下喉,接著說:“如今這政策,真他孃的沒得邊!連老子都得做買賣啦。堂客,堂客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個女的,比男人少個…”
人們哄地笑將起來。但人群裡的婦女,特別是那些穿得花枝招展般的姑娘,卻連忙低下頭,紅了臉,並且匆匆走開去。幾個聽他說“七成新,五成價”,願意“爛便宜”賣的人,本來已經走到他的籮筐前,一聽他口出穢言,忙往後倒退不迭,說:
“啊,是個酒癲子!”
“你責任制就上得天?”酒癲子額上青筋突突地,仍在語無倫次地嚷嚷著,“你姓範的以後還得聽我的鋪排,不聽不行!你秀枝那時想上我的床,哼哼,老子的硬三天都不理…”嚷了一氣,發現幾乎沒有一個人聽他的話了,便洩氣的往凳上一坐,雙手抱著像針鑽一般發疼的腦殼,心裡想:“孃的,人背時,好像東西都臭了,爛便宜,都沒人買…”
他正在心裡咒娘罵老子,冷不防腰部被人戳了一下。他一扭頭,見一個穿滌卡衣服,模樣兒象個幹部的人站在他身邊。他正要動怒,滌卡卻拉了拉他的衣邊,輕聲問:
“老弟,你真要賣?”
“龜孫子哄你!”酒癲子口裡噴著酒氣。
“我們找個地方談去好不好?”
酒癲子瞟了滌卡幾眼,終於起身挑起籮筐,跟在他後面,跌跌撞撞地走出飯鋪,橫過人流滾滾的馬路,來到鐵業社背後的一個廁所旁邊。
滌卡摸出一包有過濾嘴的煙,自己抽出一支刁在嘴上,又遞了一支給酒癲子。兩人吸著煙後,滌卡眯縫著眼看定酒癲子問:
“老弟,你這套鋪蓋,不新不舊,不乾不淨,還有股細伢子的尿臊氣——不是哪個家裡正用的嗎?”
酒癲子鼓著眼睛,動氣回答:
“你想盤問我嗎?老子不是偷的就是搶的!”
“真是偷的搶的,我也佩服你老弟。”說著,他像耍魔術似的,不知從什麼地方一把抓出來三隻嶄新閃亮的手錶:“你先看看貨吧,老弟!”
酒癲子忽見銀光耀眼,不由吃了一驚。他將表接在手裡,左看看,右瞧瞧,又貼著耳夾子聽聽。
“三防的!”滌卡說。
“好多錢一隻?”他迫不及待地問。
滌卡伸出一隻手掌。
“五百塊?”
“我也學那個賣狗皮膏藥的,半買半送——每隻五十塊。”
“你莫拿我耍笑。”
滌卡又用眼睛瞟著他,說:
“老弟,你不是做生意的裡手,我也不是搞買賣的行家。實話告訴你吧,這幾塊表是我一個華僑親戚從香港帶回來的——要不會有這樣便宜?你要買,我一把給你。”
酒癲子著急地:
“便宜是便宜,只是我身上沒有這麼多現錢。”
“有多少?”
“三十幾塊。”
“這好辦。”滌卡指著酒癲子的被褥,蚊帳和皮箱,“我給你三塊表,你給我三十塊現錢,再加上這套行頭,就這樣兩抵兩清,你說好不好?”
酒癲子料不到滌卡竟這樣爽快,真是喜出望外,他心裡想著,把這幾塊錶轉賣給人家,不賺個一百兩百的才有鬼哩。他忙把一隻表戴在手上,一口答應:
“好的好的,男子漢講話,一句是一句!同志,我把這擔籮筐都送給你!”
恰在這時,忽聽**聲喊:
“不能賣!被褥不能賣!”
酒癲子和滌卡都吃了一驚。抬頭望去,只見一個**步朝他們飛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