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關於陸瑾言的父親是如何去世的全過程,我所瞭解的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
如陸瑾言當初所說,從他第一次不接我的電話起,我們的關係就開始疏遠,誤會也由此而生。但事實就是,他不接電話的理由並非是父親去世,而是因為在醫院照顧心肌梗塞的重病父親,不方便接聽電話。
原來老人並沒有在心肌梗塞的那一刻死在家裡,相反的,護工及時把他送去了醫院,在重症監護室裡待了三天,最終剩了一口氣。可是在醫生千辛萬苦下才搶救過來的人僅僅熬了一個星期不到的時間,就因為我媽的來訪而葬送了性命。
那一天是我出國以前最後一次和我媽爭吵,原因是她發現了陸瑾言和我的通話記錄,在客廳裡和我大吵一架,甚至威脅我要一頭撞死在牆上。那時候她的心理疾病已經爆發到很嚴重的地步,在和我爭吵以後就被送進了醫院。
當晚,我給遠在城市另一頭的陸瑾言打了十來個電話。而他守在重症監護室裡,看著醫生搶救又一次喘不上氣來的父親,並不方便接聽。
那一週裡,他很多次看著昏迷不醒的父親,猶豫著是否該將這件事告訴我,可是一想到衝動如我,一定會在第一時間衝出家門去陪伴他,屆時我和媽媽的關係一定會更加惡劣。所以他總是在深夜裡望著病**的老人,沉默地聽我在電話另一頭說話,自己卻很少回答。
我要處理和我媽的糾葛已經很辛苦,他不希望在這時候給我再添一筆,否則就好像我們的感情真的已經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而那一晚,當我站在圖書館前等待他的時候,卻萬萬不知一心要送我出國、讓我和陸瑾言從此分手的媽媽拔下輸液管,在我前腳走後,後腳便撥通了陸瑾言的電話,親自找到了那家醫院去。
彼時老人的搶救已經結束,陸瑾言正在床邊守著他,我媽破門而入,與陸瑾言大吵一架。
她指責陸瑾言沒有資格跟我在一起,人格卑劣不說,家庭條件與成長背景糟糕得可怕,根本就是貪圖我家的錢財所以才接近我。
那時候已經兩天沒睡的陸瑾言沉默地望著她,這種無聲的反抗卻激怒了她,讓她說出了更難聽的話。她指著**奄奄一息的老人,不顧一切地說:“你媽死得早,根本沒有把你教育好,而現在你的酒鬼親爹要死不活地躺在這裡,死不了也好不起來,根本是個拖累!你家世不好,地位不高,經濟比我家差了不知道多少倍,現在又多了這個包袱,有什麼資格要祝嘉跟你一起負擔?我的祝嘉從小嬌生慣養,現在因為年幼無知,被你騙了,你以為她會甘心一輩子跟你過這種日子?簡直是痴心妄想!”
……
她把病房吵了個翻天覆地,最後是陸瑾言盛怒之下叫來了醫護人員,以病人需要靜養為由,強行送走了我媽。
可是就連陸瑾言都不知道病**的老人究竟是什麼時候醒來的,默默地聽到了這一切,所以才會在兒子離開醫院準備和等在圖書館的我見面時,艱難地扯下了氧氣罩,然後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他這輩子害得妻子不堪忍受家庭的負擔而跳樓自殺,又因為酗酒留下的疾病拖累了兒子一輩子,難道真的要直到死的那天為止才能結束一切嗎?
他死後,陸瑾言很多次都想去揣測他去世以前的心情,可是最終也不敢去碰那塊傷疤。那個人給了他生命,賜予他人生,雖然做了很多錯事,但老了之後也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自私了一輩子的父親終於還是為了不再拖累兒子而無私了一次,所以如果說這輩子對父親有怨有恨,那麼在他死的那一天也全都煙消雲散了。
他是自己拔掉氧氣罩窒息身亡的,可是如果不是我媽去大鬧一場,也許結果就不會那麼慘烈。他也許有機會和兒子化解誤會,也許還能在有生之前獲得兒子的諒解,也許……
太多的也許我們不得而知。
……
陸瑾言平靜地喝了一口咖啡,然後轉過頭去看著窗外人來人往的街頭,再也沒說話。
這一刻,我如鯁在喉,因為我從未想過原來真相竟然是這樣,我那病到瘋魔的媽媽間接成為了害死陸瑾言父親的凶手,而陸瑾言怕我受到傷害,選擇了隱瞞事實,還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和我在一起。
那麼每一次看見我的臉,他會不會想到我媽那咄咄逼人的模樣?
我一直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用他的方式溫柔又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卻從未想過他對我的愛可以深刻到這樣的地步,為我隱忍如斯,為我設身處地地安排著一切。
而一想到在他因父親去世、凶手是女友母親而悲痛萬分時,我竟負氣出國,用再也不見的可能性去折磨他,我簡直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
我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手背,然後慢慢地握住,只覺得有太多的話想說,可到頭來卻無論如何只說出一句“對不起”。
他依然望著窗外,用一種平靜的語調告訴我:“起初我得知你出國的訊息之後,曾經有過就這樣算了的念頭。我爸下葬,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裡,我都忙於整理他走後留下來的一切,我以為大概我們之間就只能走到那裡了。你媽媽因為你爸爸的事情憎恨我,而我因為我爸爸的事情憎恨著你媽媽。祝嘉,那段時間我過得一片茫然,偶爾想到你的時候,會覺得你在心狠的方面和你媽媽真是如出一轍。”
我只覺得喘不過氣來,胸口脹痛得像是被什麼東西塞滿了,特別是陸瑾言表現得越平靜,我就越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最後也只能怔怔地對他說:“可你最終還是來找我了……”
雖然遲了半年,但他始終沒有放棄我。
陸瑾言回過頭來望著我,半天才苦笑道:“嗯,有人命中犯-賤,五行缺腦,都半年了還是放不下。可是祝嘉,我想了半年才終於想通,如果我因為我爸去世的原因而耿耿於懷,和你就這麼老死不相往來,甚至連你離開的理由都不問,只自己一輩子活在怨恨和後悔裡,那和你媽還有什麼區別呢?錯不在你,錯不在我,我又為什麼要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
他笑得很是無奈,眼裡倒映出我的身影,清晰得像是澄澈湖水裡的月光。
這一刻,我只覺得酸脹的不止心坎,還有眼眶。
如果人生一定要以波瀾壯闊來襯托人物的悲歡離合有多麼刻骨銘心,那麼它一定是個可以與莎士比亞媲美的劇作家。因為在我這個渺小到不起眼的小人物的生命裡,它以濃墨重彩的筆觸勾勒出一個陸瑾言,從此苦難和挫折都變得轟轟烈烈,相守與相愛也由此更加彌足可貴。
我咬著嘴脣,很久很久都說不出一句話。
我只能望著他,眼都不眨得望著他。
***
一個月後,當我接到c大的面試通知時,第一次穿上了陸瑾言陪我一起購置的ol職業裝踏進了熟悉的母校。
我曾經對於老師這個職業充滿了抗拒感,因為我自卑又怯懦,性格里缺乏果斷的一面,無論如何都覺得自己不適合站在講臺上,成為一個殺伐決斷的領導者。但今時今日的祝嘉已經不同了,褪去了怯懦的表象,我在與陸瑾言的感情裡發現了真實的自己,一旦為了所愛的人或事,一定會全力以赴、毫不猶豫。
所以我走下了陸瑾言的汽車,正準備踏進學校大門時,他忽然降下車窗叫住了我。
“祝嘉!”
我轉過頭去,“啊?”
他笑了,開啟副駕駛前面的櫃子,從一隻透明的玻璃罐子裡掏出一顆草莓大福,然後伸手遞給我,“good luck.”
我接過大福,很快剝開糖紙塞進嘴裡,白巧克力的滋味混合著草莓的香氣在脣間蔓延開來,就像是我的愛情。
目送那輛汽車消失在視線裡,我信心滿滿地走向辦公室。然而巧合果然無處不在,正處於應聘季的當下,我走進坐著好幾位面試者的走廊,竟然與一個老熟人不期而遇。
她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小西裝,畫著精緻的妝容,手裡拿著一摞厚厚的準備資料,面上是從容得體的笑容,正與曾經指導過我們演講的系主任談話。另外幾位面試者皆是神色複雜地看著她,面上有掩飾不住的欣羨。
那當然,面試的人與學校的老資歷領導班子原來是師生關係,說出來誰不羨慕?
我在樓道口停了片刻,脣角一彎,一邊想著“果然是人生無處不相逢”,一邊踏著高跟鞋穩穩地走向了正在交談的師生。
“李老師。”我笑著伸出手來,下一刻,目光對上了一臉震驚的人,緩緩叫出她的名字,“沈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