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金框眼鏡的長臉男子手中捻著的東西由花生米變成自己的小鬍子,先前搓過花生米的右手在小鬍子上蹭上一些油光,他卻不甚在意。
所有人都在等著他的反應,沒有人出聲,只有依舊乒乒乓乓的滔天雨聲。
“菜好咯!”後方的廚房處傳來一聲叫喚,打破了眾人的沉默。老闆娘應了聲好,和最早招呼羅寧三人的那個夥計從羅寧這桌和長臉男子那桌中間的過道繞過,走向後方。
隨後,兩人端出四道菜,一盤“辣炒野菜”放在中間那桌,另外三盤端到羅寧他們桌上,兩葷一素。老闆娘小聲說道:“還有一道熱湯,還得再過一會。”說完,餘光不經意地瞟了黑特一樣,然後站回櫃檯邊上去了。另外那名夥計又返回廚房,給他們端來一盆飯之後馬上身手矯健地站回老闆娘旁邊。
羅寧表情誇張地嗅了嗅,讚歎道:“真香啊,你們兩個,不要幹看著啊,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說著,他動起筷子,夾了一塊肉,不顧冒著熱煙就塞在嘴中。
伊麗絲嗔怪地說了他一句,責怪他沒心沒肺,說道:“吃也沒個吃相……”
反倒是黑特,也動起筷子,悶頭吃了起來,嘴中唸叨:“餓死了……”
“你們怎麼一個個都這樣呢!”伊麗絲指責他們,自己也忍不住香氣,動起筷子來。
“唉,”那名戴著金色框眼鏡的男子終於抬起頭,嘆了一口氣,神色認真,“這位小兄弟,如果你真的有那番實力可以想殺就殺,動手也就在一念一瞬之間,有哪裡會給我時間說理呢,除非我能擋住你,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嗯。”黑特端起飯碗,夾了幾塊肉和菜葉,身體轉過來面向他,沒有多說話。
“可再怎麼說也不能亂殺人吧。”他又沉聲說道,像是在安慰自己。
他身後的華服青年出聲:“誰能說得準呢?”
華服青年的話似乎將他逼到窘境之中,他思索了片刻,最後苦笑地搖了搖頭,嘆道:“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也是無可奈何啊……”他笑了笑,一下子豁達了起來,隨即又搖頭,“不過,依我看來,這位小哥肯定不會胡亂殺人。”
“你又是從哪裡看出來的?”黑特扒著飯,羅寧和伊麗絲也端起碗筷,看向他。
“我說了是觀察出來的嘛,”他自信滿滿地笑著,雙眼恢復先前的明亮有神,又順手捻起一些花生米,“你揹負在身後的那柄劍、身上穿的衣服,給人的感覺,都是冷靜沉穩,不像嗜血之徒,嘴中說要殺人的時候,我並沒有感覺到任何殺氣,也沒有絲毫怨氣。再說,一個連吃飯都緊繃著身體、擺出一副警惕姿態的人,不可能會沒事惹事。另外還有一點是純屬猜測,你和另外那個小兄弟相對而坐,而那位小姐反而靠著較冷的窗戶那側坐著,似乎有點保護她的意思。”
黑特聽了,眼神微挑,與羅寧快快對望一眼,互相看到了對方眼中的一絲驚疑,伊麗絲臉上的驚訝神色更是明顯,不過一閃之後就在羅寧示意的眼神下消失了。
那名華服青年頗為戲謔地“呵”了一聲,多少有些不以為意。他舉起酒壺,傾了一半沒有動靜,便喚過夥計再添了一壺。他將桌子上另外一處的酒杯端起飲盡,又放回原處,似乎是覺得等的那人應該不會來了。
“這位大哥倒是好眼神啊,”羅寧笑著開口,嘴中帶飯,話語有些不清。
“過獎過獎,畢竟是靠這個吃飯的。”他朝著羅寧點點頭,絲毫不謙遜地承認了。
這時後面又傳來一聲吆喝,夥計到廚房去端過一份湯,到羅寧桌上。桌子上的三道菜早已被三人給瓜分乾淨,夥計又出聲詢問需不需要再添些菜餚,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後又走開了。
長臉男子左右兩邊那兩人原先被黑特一句話無辜波及,其中一人氣極,卻也沒有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全是因為長臉男子的勸阻。不過,只是一句玩笑話,人在江湖漂,如果想要不挨刀,就得學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其中一人說道:“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解謎佬先生。”
“他也不老啊,怎麼叫解謎老先生?”羅寧不解地問道。
“……”兩人同時語塞。
伊麗絲表情譏諷地說道:“傻啊你,‘解謎佬先生’五個字,先是是解謎佬,然後才是先生。”
“哦哦……”羅寧趁她說話的間隙已經盛了一碗湯,他衝著那位被稱作解謎佬的男子歉意地笑了笑,說道:“解謎佬……”他刻意頓了頓,“先生……不好意思,是我太孤陋寡聞了。”
說完,他側過身,對著伊麗絲低聲問:“你知道他?”
伊麗絲呼了一口湯上的熱氣,回了句:“不知道,但是我有化。”
“……”這回換羅寧說不出話來,伊麗絲總是喜歡跟他對著幹,不過還好這下插科打諢將眾人的注意力給分散。
被稱為解謎佬的那位似乎有些意興闌珊,他向另外兩人告歉,說道:“我還是先去睡個覺好了。”他臉上的神色隨著他的話變得疲乏無神,不復先前的與眾人說話時的精靈。
左右兩人起身向他致意,目送他上樓。
羅寧先前就隱隱覺得,這三人也許本來不是一路的,只是碰巧遇上。佬字原本就是個帶有貶義的字眼,就像龐貝帝國的人會稱呼羅蘭帝國的人叫做羅蘭佬,南方人滿是鄙夷地叫著北方佬那樣。而在他們口中,解謎佬卻成了對那人的尊稱。
那人從門口右側的木製樓梯上了二層,雨勢依舊滂沱。
黑特舌尖順過嘴脣舔過油星,抬起頭,看著羅寧的同時也看著伊麗絲,說道:“有點意思。”
伊麗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黑特這人有時候真讓人捉摸不透。
羅寧古怪地笑了下,雙手捧著碗,簌簌飲著湯。
那名錦帽華服青年桌上的吃食絲毫微動,只是一直飲酒。先前讓夥計添上的一壺又喝盡了,他似乎已經喝厭了白酒的醇烈,沒有讓夥計將他的酒壺拿到一旁的老甕處添酒。此時夥計遞到他桌上是一個小木桶,裡面裝著度數較低的啤酒,木桶約有三十公分高,靠近底下的地方有個管狀的開關。他喝得臉色微紅,不過還算清醒,錦帽已經被摘下,隨意扔在桌上。
窗外的雨聲持續不斷,並沒有停下的趨勢,看這陣仗,再昏昏沉沉地下上一天也不過分。另外一側那兩名主僕不飲酒,只喝茶,叫的兩道菜早已吃完,目光落在窗外,困於雨勢的慘淡從他們談話間的神色中清楚地透露出來。
那個華服青年猛地接連喝了好幾碗啤酒,似乎還意猶未盡,轉開小木桶的開關,又接了一碗。
那兩名先前與解密佬同桌的男子,走到門口觀望了陣雨勢,心底有了定斷,知會了櫃檯一聲,先後上了二層。
“雨勢這麼大,估計我們也走不了了。”伊麗絲端起第三碗湯,上面滿是菇菌,顯然很對她的胃口。
“實在不行就住一晚唄,不過現在也才正午……趕了一路,如果你累了就先去樓上睡一覺,雨停了我再叫你。”羅寧原先落向二層的目光順勢轉移到向驛站各處,這間兩層驛站基本上全是木製,接合處也是靠著木材的嵌合維繫。這種構造,越是震動反而越是結實,想來正是因此才能在前幾天的大地震過後還能安然無事,不過也因為木材的承受能力有限,房屋不能建得太大。
伊麗絲確實倦了,尤其是飽餐之後,她打了個哈欠,倦意壓倒一切地襲上頭來。羅寧招呼過夥計,讓他帶伊麗絲上樓,挑間最舒適的房間休息。
只不過雨勢這麼大,估計睡也很難睡得安穩,羅寧心裡估計著,尤其二樓又是頂層,雨聲更是響徹。
櫃檯處的夥計和老闆娘開始閒聊起來,這種雨勢也不可能再有人來了。他們開始聊起前幾天夜裡的大地震,先前那名夥計在帶伊麗絲上樓回來後,也加入到他們的話題中。老闆娘忽然想起這雨勢之大不僅沒人會來,也沒人能走,吩咐那名櫃檯的夥計收拾碗筷招呼客人,趕忙跟另外一個夥計上樓去整理房間去了。
羅寧和黑特兩人自相遇來難得有獨處的時候,黑特臉上有一番極難見到的熱絡,他喊過夥計,送來跟先前那名華服青年的一樣的小木扎。
“你到亞斯特帝國怎麼樣了?”羅寧倒了兩碗酒,遞過去一碗,兩人幹了一杯。
“不怎麼樣……我還不至於不清楚自己幾斤幾兩,現在還太早了些……”黑特一碗下肚,又自己倒了一碗。
“不急不急,”羅寧寬慰他,“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不差再等上幾年……”
黑特沉聲,又悶頭喝了一碗。
羅寧沒說什麼,陪他喝著悶酒,負傷在身也不在意。
沉悶的天氣裡沉悶的兩人飲著沉悶的酒,慘淡悽然。
羅寧心中暗歎一聲。
“那你呢,怎麼樣?”這次換做黑特開口。
羅寧的目光落向早已卸下拳套的左手,此時端著碗,麥芽的香氣蘊含在黃澄通透的**中,表面是一層淡淡的白色氣泡。
先前喝得有些猛,羅寧呷了一口,道:“唉……這”
一聲驚雷轟隆,打斷了他的話。羅寧望向窗外的雨勢,這場雨勢實在大得離譜。“啊!”一聲拉長得變了好幾個音調的尖銳女聲打斷羅寧的思緒,聲音裡滿是驚慌。
羅寧和黑特對望一眼。
櫃檯的夥計認出那是老闆娘的聲音,驚疑地喊了句:“老闆娘,怎麼了?”
通向廚房的門簾從後方被拉開,圍著布巾的老闆一邊擦著手,一邊走向樓梯那處,他剛剛忙完手中的活,就聽到妻子的叫喊。
華服青年恍然未覺,自斟自酌。那兩名主僕臉色凝重,像驚弓之鳥一樣緊張。
上方傳來哐當吱呀的響聲,原先在房間裡休息的人都被驚醒,先後開了門,估計原先也沒能入睡。
夥計扶著炫然欲倒的老闆娘緩緩走到樓梯的拐角,身形出現在眾人眼中。夥計也是滿臉煞白沒有血色,只比老闆娘強上一些。
他吞吞吐吐支吾著說道:“死…死…死人了!”
聲音顫抖得像是江湖賣藝人的二胡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