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節回放:小雀斑的"驚蛇事件"順利解決了,可是她又看上了一個PP姐姐店裡的漂漂紙巾還有Ketty貓,她決定趕快採取行動,讓爸爸成為這個阿拉蕾姐姐的男主角——)我的外婆雀靈說,每個小孩從媽媽身上掉下來以前,媽媽都要抓緊在他身上敲一個圖章。因為爸爸常常不能在場,有的媽媽就代表爸爸再敲一個。
我長雀斑,我有一對大耳朵,媽媽生我的時候一定很勤快,一口氣給我敲兩個圖章。
沒有人說我長得很好看,可是我和別人都不一樣。
我們班有一打以上的大塊頭,兩三"粒"小痣,還有一對捲毛(雙胞胎),雀斑卻只有一個。
有的孩子大了以後,不喜歡身上的圖章,千方百計把它擦掉,比如我的媽媽。雀靈說她大眼睛,面板白得像剝掉殼的雞蛋,一點也不像她這個鄉下老太婆生出來的。
媽媽這個詞語對我來說很陌生。
如果你一直沒有擁有過一樣東西,就算別人都有,你也不會覺得自己缺點什麼。
沒了雀斑的媽媽在我腦子裡是一片空白,我想象不出她的大眼睛,還有雪白的面板。
我和雀靈外婆是天生一對,在一模一樣的位置長著一模一樣的兩塊小雀斑,要是我們想笑,雀斑會提前半秒種在鼻子兩邊跳舞。
我有雀靈,還有爸爸,他們給我的東西一點也不比別的小孩少。
晚上,雀靈坐在小板凳上用鄉下帶來的絲瓜精給我擦澡,那是她在浴室裡添的第二樣寶貝,第一樣是用兩個滑雪衫的袖管改裝的馬桶圈。它們每一樣都給我帶來實實在在的舒坦,只要倒一點點浴波,絲瓜精在雀斑的手掌裡三揉兩揉,泡沫就象爆米花蓬蓬盛開。
洗澡的時候,雀靈不會放過我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連胳肢窩也不放過,我咯咯、咯咯笑,清脆的小炮仗一樣。
爸爸在外頭敲敲門:"哪隻小豬玀在叫啊?"我洗完出來,看見爸爸蹲在客廳的電視櫃整理CD片,一摞一摞疊得整整齊齊。我小貓一樣飛快竄到他的膝頭,張開雙臂圍住爸爸的脖子。
他"騰"一下立起來,我尖叫,像坐上了高速電梯。
爸爸摸著摸著我紅撲撲熱騰騰的臉蛋,他的臉也一點點紅起來,輕輕咕噥:"哦,小太陽,香香的小太陽!"爸爸踱來踱去,我一邊吊著他的脖子輕鬆地盪鞦韆,一邊問東問西:"你有沒有一米八?(畫外音:沒有就別追我!)""你有沒有兩條以上牛仔褲?(畫外音:沒有就別追我!)""你有沒有三十歲?(畫外音:沒有就別追我!)""你會不會四國大戰?(畫外音:不會就別追我!)""現在還有五個老朋友和你保持聯絡麼?(畫外音:沒有就別追我!)""你有沒有堅持六年以上的個人愛好?(畫外音:沒有就別追我!)""你有沒有七個以上的優點或者缺點?(畫外音:沒有就別追我!)"畫外音我一概省略,其他我倒背如流,幾乎中間沒有一個句點以上的停頓。
爸爸開始象聽外星人講話,一臉糊塗。他當然不知道我的打算,有個開玩具店的叫阿拉蕾的姐姐在報紙上打出廣告,要找和她相配的"最佳男主角",一二三四五六七列出一串問題,叫什麼"E時代的數字化標準",很好玩吧?
我熱烈地愛上了這個漂漂姐姐的收藏,一心一意要把它們統統搬到我家裡來。
雀靈嫁給外公阿根時,不是把那張小屋子一樣的木雕四柱大床一起帶進門了。爸爸要是做了阿拉蕾的男主角,她那個應有盡有的玩具店不就向我免費敞開供應了麼?
我立刻採取第一步行動,測試爸爸夠不夠標準。
可惜爸爸沒等我背完,就把我放回地上。
我著急地大叫:"沒有完呢,最後一個問題,八百米你三分半鐘跑得下來麼?(畫外音:跑不了也別追我!)""劉戀,你調查戶口呵?"爸爸一叫我戶口本上的名字,人就一本正經起來,"變了一個人一樣!""哪裡變了?"我急忙跑進衛生間照鏡子,雀斑和大耳朵,一樣也沒丟呀。
"我是說你怪路子,像讓我做心理測試題?"雀靈已經擦好浴缸,過來幫我腔:"雀斑是功課上要派用場。"我順水推舟,取出紙和筆,"我要寫作文,老師要求寫800個字、四段以上,我要和別人寫得都不一樣!"雀斑飛快整理桌子騰地方,好象我要幹一件特別了不起的大事情。
每次我一拿筆,她都肅然起敬,為我清除桌面上的所有與功課無關的障礙物。
爸爸再不羅嗦,積極配合,乖乖回答,一個問題也不拉,我唰唰唰飛快記錄——我的爸爸一米八二,36歲;我的爸爸有三條牛仔褲,分別是"Lee"、"第五街"和"班尼路","第五街"不大穿,因為拉鍊壞了;(雀靈當場從衣櫥裡翻出來,我還沒有采訪好爸爸,她已經踩好縫紉機。爸爸拿到手裡,哭笑不得,雀靈給上了一條塑膠拉鍊。)我的爸爸四國大戰20年沒下了,可是還記得,不過下跳棋更拿手一些;我的爸爸有一打以上的老朋友,因為單身身份,加上雀靈的好廚藝,家裡就成了老朋友的避難所加俱樂部加大食堂;我的爸爸喜歡看恐怖片聽古典音樂,收集打火機,後一種愛好從20歲抽第一根菸就開始了;我的爸爸從來沒有數過自己到底有多少優點缺點,反正它們就象一個硬幣的正反面,有多少優點,就有多少缺點。比如說話節約,被人叫作過悶包,可是沉默是金何嘗又不是男人最好的美德呢?
我的爸爸跑800米,三分半鐘大概沒問題吧?因為上下班不坐電梯,18層的樓梯天天幾個來回呢!
我詞彙有限,記錄得磕磕絆絆,時不時叫暫停,請爸爸名詞解釋。
一樣一樣打聽清楚了,希望像一個氣球越吹越大。
我簡直樂得要昇天,耶,爸爸太棒了,肯定是阿拉蕾姐姐100%合格的男主角。
伏在一張凹凸版的草莓信紙上,我壓根不用打草稿,照搬爸爸原版的話,塗掉了半張信紙。
想了想,我繼續寫下去——我爸爸也是我和雀靈的男主角。
我叫雀斑,今年10歲,是虛歲,讀三年級。我自己會梳頭,還會給爸爸做早飯,在微波爐裡熱牛奶,看好香噴噴的麵包直接從烤箱裡跳出來。
不過雀靈來了以後我們就改吃菜泡飯了,連麵條餛飩皮雀靈都會用手工做,爸爸說我們自動的生活自動結束了,我和爸爸都長胖了。雀靈功勞大大的。
我來介紹雀靈,她是我的親親好外婆,人像她的名字一樣靈。她煮的魚湯像牛奶一樣白,鮮得人直掉眉毛。我在報紙上看到你的眉毛很粗,就鬆了一口氣,我們家一星期起碼喝兩次魚湯。
我們家買菜很方便,離開威海路菜場只有一站路。雀靈每天滑滑板車去買菜,買好菜到公園跳舞,整天像一陣風一樣刮來刮去。"因為提到了外婆,我不得不提到一個對我已經顯得陌生的詞語——媽媽。因為沒有辦法省略。
我抓頭皮,傷透了腦筋,終於想出了代替的詞語——外婆的女兒老早到澳大利亞去了,我是雀靈用奶瓶喂大的。
雀靈說她女兒讀書就象剎車失靈,讀到博士還不肯罷手。
雀靈還說人和人分開久了,自然就變成了陌生人,客客氣氣的陌生人。比如她的女兒和我爸爸。
雀靈現在拜我做老師,昨天她帶我到小菜場認字,我們從這個攤子轉到那個攤子,我大聲地念,雀靈大聲跟著我讀——"雞蛋、蘑菇、雞毛菜"回來後我還沒有得意兩分鐘,爸爸就戳我湯包,'哈哈,小從(小蔥),何幾魚(河鯽魚),反茄(番茄),提胖(蹄胖)"爸爸笑起來像劉德華,我很入迷地看他,就忘了生氣。
我寫這封信的時候,雀靈在我旁邊記帳。
雀靈寫阿拉伯數字,每一個都寫得像綠豆芽,細細的高高的,兩行本子抵一行用。她現在還對英語感興趣,因為筆畫特別少。
對了,雀靈最喜歡的阿拉伯數字是0最喜歡的英文字母是O。
好了,我不寫了,爸爸說已經超出睡覺的時間半個鐘頭了。雀靈用湯婆子在我的被窩來來回回滾了幾圈,我來不及要鑽進去啦。
我爸爸真的很棒,我和雀靈也很棒。
你要是不認識我們,會後悔死掉的!!!
我一共寫掉兩張紙頭,我這輩子都沒寫過那麼長的作文呢。好象只動了動指頭,那些話就乖乖排著隊從圓珠筆尖上一句接一句砸在漂亮的信紙上了。
雀靈過來摸摸我的大耳朵,"明天要用的鉛筆削好了沒有?""你會不會疊紙頭?"我乘機揪住她的圍裙問。
什麼也難不倒我們的雀靈,她胖胖的小指尖三翹兩翹,一件尖角領襯衫一條筆挺的長褲眨眼完成了。
我也沒閒著,翻出彩色水筆在尖角領下添了一條領帶,嘩嘩譁畫了七八條斜線,在右下角寫上"e魚",前面一個字我寫不出來,就用拼音代替了。褲子上畫了兩個後屁股袋,每隻褲腳管上都寫了"Lee"。
我把一套"名牌衣服"塞進信封,洗好手,火箭一樣竄進暖洋洋的被窩。睡意像身上的被子一樣把我緊緊包住,我甚至忘了啄雀靈一口,看她的笑得像一朵打著卷兒的波斯菊,就高速電梯一樣噌地直達地下一層。
清晨,溫暖的太陽
我美滋滋地吆喝:"爸爸,我要郵票!雀靈,我要糨糊!"在我救火車一樣的呼嘯裡,爸爸耷拉著一隻袖管(他剛好衣服穿到一半),爬到書櫥的最下面一層找他那本大學時代的集郵冊。除了帳單,我們家和郵局基本上已經不發生什麼關係了。我毫不客氣挑了一張面積最大的紀念郵票。雀靈沒有找到糨糊,用飯粒替我粘好了郵票和信封。
爸爸先出門,他在老老遠的浦東外高橋上班,天天要趕公司的班車。他扶著門框套鞋子,一邊順口問我:"雀斑要寫信給誰呵?"我只好把嘴巴從嫩汪汪的燉蛋裡移開,一看見爸爸的打扮,差點"哇噻"叫起來——"e魚"領帶,"Lee"牛仔褲!
今天是什麼日子?對對對,禮拜五,爸爸公司在最後一個工作日可以穿牛仔褲的。
我樂呵呵舉起信封,響亮地回答:"我把爸爸裝在裡面,寄出去送掉好不好?"爸爸咧咧嘴:"好呵好呵,只要有人要我這個老頭子!""有我這個老太婆,輪不到你叫老頭子的!"雀靈手腳不停,捏著一隻舊棉毛衫袖管蹲下來抓緊在爸爸的棕色高幫鞋上再抹兩下。
爸爸乾淨鮮亮地出了門,雀靈又給我抹乾淨嘴巴,一手牽著我的手,一手拉著滑板車出了門。
我舉著寫給阿拉蕾的草莓信封,在薄荷糖一樣的晨風裡,我覺得自己扯著的是一面小旗子。爸爸的郵票像一枚漂亮的圖章牢牢蓋住了右上角。
一路眉開眼笑走到街角的郵筒邊,我踮起腳尖,翻開綠蓋子,輕輕鬆開手指頭,看它沉甸甸地落了下去。
它會牽著一個漂亮姐姐和一床鋪的又軟又好看的紙巾,"篤篤篤,篤篤篤",來敲我家的門的。
"是寄到外國去的麼?"雀靈突然問我。
沒等我回答,她拍拍腦瓜,""哦,哦,我忘記了,老師還沒有教雀斑寫外國字呢!""瞎說,KETTY貓我老早認得了!告訴你好了,"雀靈很矮,我稍微踮踮腳,就摟著她的脖子了,"我寫信去問那個有好多KETTY貓玩具的姐姐要不要我爸爸?"一秒鐘之內,雀靈的眼睛嘴巴全都變成了O,從來沒有看見過雀靈這種表情,我有點呆掉了。
"雀靈,雀靈——"我像小雞一下一下啄她的臉,在心裡央求,快把這種驚訝消化掉,越快越好。
"你爸爸知道啦?"雀靈摸摸我的臉。
我脖子搖到一半,又轉回來了,改成點頭。我想要誰,爸爸都會給我的,我要雀斑外婆,不要大耳朵奶奶,爸爸不是馬上就依了我麼。
雀靈好象要吐出一口氣,不過硬把它嚥下去了,她自言自語:"老太婆是老糊塗了呀,雀斑的爸爸還是一個小夥子。""你生氣了?"我圈住雀靈的脖子,小袋鼠一樣在她寬寬的胸口拱呀拱的,這招總是能把雀靈哄開心的。
"雀斑是個好小囡,已經曉得心疼爸爸,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雀靈一邊吐氣一邊笑,叫人吃不准她到底算不算開心了。
雀靈送我到校門口,我對校長舉了一個隊禮,聽見他和雀靈打招呼:"超級外婆來啦?""颯——"雀靈接下來要踏著滑板車到威海路菜場買菜去了。
"雀斑!"校長叫我,"你惹外婆生氣了?"我回轉頭,雀靈的速度好象慢了好多,她的花裙襬垂著,一點也飄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