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煙,如果我說,我是突厥人,你會不會在意?”竹笛公子語氣盡量放輕柔,怕嚇著羅含煙。
羅含煙果然很震驚,一下子翻身坐了起來:“突,突厥?不會吧?就算你是石家的義子,可你的阿孃不是漢家女嗎?”她仔細地辨別著竹笛公子臉上的特徵,他很俊美,深目,墨眸,高鼻,面板白皙,嘴脣的線條很優美,臉上的輪廓比較立體,卻也不失柔和,雖說比一般人五官更分明些,不過猛地看起來還是像漢家兒郎的。
“沒錯,我的阿孃是漢家女,但我的阿爺是突厥人。”他從她臉上收回了目光,翻身坐起,從懷中取出那支竹笛,愛惜地撫摸著笛身:“這支竹笛是我阿孃的,她一直愛吹竹笛,吹得也很好。由於太平公主的事被牽連,她被一位好心人救走,直奔磧西,做終落腳在石國,並在那裡慢慢長大。”
“每當思鄉的時候,她都會在月夜吹起這支竹笛。有一次,我父親月夜出遊,遠遠地聽到了優美的竹笛聲,尋聲走去,找到了我的阿孃,他們攀談起來。我的阿爺同情她的遭遇,此後常來找她,一來二往,兩人就熟了,併產生了情愫,這樣,我阿孃就嫁給了我的阿爺,並生下了我。”
“在我還小的時候,我的阿孃被朝庭派來的人訪查到,並追捕她,最終被帶走,後來的遭遇你都知道了,那過程恰被丁紀元看到。等我終於費盡周折找到她時,她卻受盡折磨死去,而我只夠見到她最後一面。含煙,有這層經歷,你說我該不該恨玄宗?所以我很想殺了他為我的阿孃、外婆跟太平公主報仇。在我唯一有機會的時候,被李泌擋住了。”他的聲音淒涼低沉,從這述說中,可以體會到他常年壓抑在心中的苦。
他抬頭,雙臂擱置在膝蓋上,深邃迷離的雙眸望向遙遠的天際,彷彿從那裡看到了年少的自己的影子。“還記得那時我才五歲,依稀記得那時的阿孃很美,聲音很溫柔,給我講很多皇宮的故事。沒事的時候,她就站在窗邊,對著東方用這枝竹笛吹起一些憂傷的曲調。她的身上總有一種淡淡的香味,後來我知道,那是薰衣草的香味,在我小小的腦海中,薰衣草的香味就是阿孃的香味。”
“那時我很依戀她,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邊。直到有一天,她神色慌張,似乎發生了什麼事。她將我
丟給阿爺,說今天出去買菜時發現幾個可疑的人,她想去確認一下。阿爺說不要出去,不然他會叫侍衛來跟她一起出去。阿孃堅決拒絕了,讓阿爺千萬不要牽扯進去,不要讓石國得罪強大的中原王朝。阿爺拗不過她,她走了,從此就再沒回來。我現在才想明白,她知道躲不掉了,所以隻身引開她的敵人,不想我們被牽連,所有的罪責由她來承擔。中原的人不知道她已經嫁了人,也不知道她嫁了誰。她是為了保護我們。”
他的聲音很不穩定,有些止不住地哽咽。此時的竹笛公子,完全沒了往日的神采,身子微微顫抖著,表現出了從未有過的害怕。羅含煙只是靜靜地聽著,心中在想,這樣一個外表俊美得像謫仙的男子,灑脫之極,自在之極,誰成想他的人生竟也這樣不完美。
竹笛公子妖冶的臉龐,蔓過一絲濃濃的憂傷,他接著輕輕訴說著:“母親走後再沒回來,我阿爺費盡心力到處尋找都沒能找到,我們父子悲傷之極,李爺天天面對著我哭喊著要孃的面孔,他幾乎支撐不下去。也就在此時,一直跟我們關係要好的石家看不下去了,收了我作義子,娘在我小的時候就給我起了漢名石景安,我的年齡正好在石家二子中間,所以作了石家二郎。”
“義父義母給了我無微不至的愛,減緩了我那令人絕望的傷痛,也安撫了阿爺痛苦的心,如果不是他們的勸慰,阿爺恐怕會不顧一切地起來反唐。阿孃走時沒有帶她常吹的竹笛,於是這就成了我的心愛之物,不僅學著吹它,而且從此形影不離,這也是我自號竹笛公子的原因。”
“而且為了讓自己有阿孃始終在身邊的感覺,我讓人打造了跟阿孃身上類似的香囊系在腰際,而且裡邊同樣裝上少量薰衣草,這樣,我就總感覺阿孃沒有離開我。”他垂下頭來,雙手插到發中,弄亂了幘巾,痛苦地深深地吸著氣。羅含煙看他痛苦的樣子,心也跟著揪緊,她好想將他攬在懷中,好好疼愛他。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周圍的沙堆一陣陣在風中鳴響,細沙揚起又落下,編織著一道憂傷的沙的網,晴空麗日下,陽光晒不透他身上濃厚的憂鬱。
“後來怎麼樣了?”羅含煙想不出合適的話來安慰他,只能輕輕地提問,她好希望接下來,竹笛公子的生活能明朗一些。
竹笛公子雙手蒙著臉抬起頭來,他狠狠地搓了幾下臉,放開手,頭扭向一邊去,羅含煙眼尖地看出,他的眼眶中有些溼潤。
“後來,由於石國發生的其它一些事,阿爺擔心我,再加上義父因與長官不合,辭職回鄉,要求將我帶入中原,阿爺立即同意。當時我十三歲,我不願意一個人走,生死都要跟阿爺在一起,但他老人家一定要我走,他說我是娘唯一的骨肉,不能出事。我被逼著離開石國,回到中原,後來在九華山無意中發現了那個玉泉洞,其實就是林蝴蝶生前所留。裡邊石壁上記載有武功,我照著學會了,再後來就遇見了我生命中的人,羅含煙!”他轉回頭深情地凝望著她,想故做輕鬆地笑一笑,其結果是一個悽美的苦笑。
即便悽美,也讓人心中一動,羅含煙慌亂了一下,垂下頭去,不與他的目光接觸。她聽出他的話語中,似乎在石國還有些事,也許就與那五位攔截他們的人有關,但她已不想再問,畢竟太令人傷感,她好心疼竹笛公子,不忍再次揭開他心中還在流血的疤。
而且後來他所深切思念的慈母只跟他見了最後一面,讓他親眼看到了她幾十年是如何度過的,那怎能不讓人痛徹心扉?恐怕現在想起來,竹笛公子的心還在顫慄。
“你阿爺怎麼樣了?你這次著急著回去,是不是為了看他?都很多年了。”羅含煙抬起清眸,語氣輕柔地問了他另外一個問題,怕驚嚇著他。這次去石國,她除了要尋一樣神祕的東西外,也想看看這位痛失愛妻的漢子是怎樣一個人。
竹笛公子眸光立刻變得尖銳,他咬住下脣,鼻孔急促地張縮著,失血的面孔被仇恨籠罩。他側頭看向遠方,半晌才咬牙道:“戰死了。”
羅含煙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戰死?連他老人家也死了嗎?怎麼會這樣?”原來竹笛公子早就是一位孤兒了,他的身世怎麼會這麼可憐的啊。
竹笛公子雙眼冒著仇恨的光,咬牙切齒地說:“開元二十九年,大食將領色雅爾進軍藥殺水區域,石國舉國奮戰,阿爺就歿於此役,這是我後來聽說的。我待在九華山另一個重要的原因也是為他守孝,直到兩年後遇見你。”他妖冶的眸蒙上一層奇異的光澤,各種各樣的情緒在他的瞳仁內撞擊開,波瀾不平,讓人眼花繚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