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紹的視線從自己被鮮血染紅的手掌慢慢移到了她的臉上,遲疑地說道:“我想起來了。我……真的見過你。”
秋清晨露在面具外面的半張臉迅速變得蒼白。
“沒錯。我見過你。”封紹語氣轉為肯定:“在盛州。你在酒樓裡攔住了我,你把我錯認成了……”錯認成了什麼人?他記不清楚了。當時他正在和一群朋友喝花酒,已經有了幾分酒意。所以,當他被這個貿然闖入的女孩子拉住袖子的時候,並沒有絲毫的反感,反而覺得有趣。可是她的訴說最終還是讓他有些不耐煩起來,他抽回了自己的衣袖,善意地提醒她:“姑娘,我想你是認錯人了。”
然後呢?封紹皺著眉頭竭力地回憶當時的細節。而他對面的秋清晨,臉上卻已經褪盡了最後一絲血色。
封紹的目光再一次回到了她的臉上,遲疑地說:“你說你是從很遠的海島上來的,就是為了找人……”他想起了她當時的樣子,很急切,也很失望地拉著他的袖子放聲大哭,完全不理會酒樓裡的人來人往。封紹從來沒有見過哪一個女人會哭成那個樣子,彷彿天要塌了一樣。一邊哭一邊還不住地反問他:“你怎麼會不認識我?你怎麼可以不認識我?”
“你當時……”封紹的目光落回到書案對面的女人臉上,駭然發現透明的**正從那黑色的面具下面蜿蜒流出,如同氾濫的河水一般,已經染溼了她的前襟。而那雙被面具包圍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凝望著他,沒有哀傷,有的只是滿滿的一片絕望。
封紹愣住了,他從來沒有想過她這樣的女人竟然……也會哭。
“你走吧。”秋清晨靠回到了椅背上,眼淚還在不停地流下來,她的聲音卻已經迅速地回覆了冷漠:“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你……”封紹直覺這裡面還有什麼東西是自己不知道的。
秋清晨搖了搖頭:“你還是什麼都不知道。阿紹,你還是什麼都不知道。”
封紹不知道她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可是從她的眼睛裡,他卻清清楚楚地看到細碎的冰正在一點一點凝結起來,正在將初見時她的若有所盼和熱吻時她的迷離統統封凍起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心曾有一剎那的開啟。可只是一剎那便又轟然合攏了。他被關在門外,卻無能為力。
“我說錯了什麼?”面對這樣的她,封紹有些無措,更多的則是對自己如此無力的痛恨:“我到底說錯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當他終於想起了曾經的邂逅,她卻反而離他更遠了?
秋清晨的目光落了下來,落在他緊緊握起的拳頭上:“因為……你什麼也沒有說錯。”她的手顫抖個不停,幾乎拿不住手裡的筆:“封紹,你走吧。回你的楚國去,繼續做你的成康王,逍遙自在地過日子。不要再到趙國來了,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如果再讓我看到你,我的箭絕對會刺穿你那顆比旁人偏開的心臟。”
她的聲音也是抖的,就象她的手。可是她就是不肯再看他了。
莫名的怨氣一點一點地漲滿了心房。無法疏散,漲到開始發痛,漲到幾乎要撕裂了他。封紹握緊了雙拳,十分克制地按在了書案上:“到底是怎麼了?!”
“你不用再想的那麼辛苦了。”秋清晨的聲音還在無法控制地抖,象風裡即將墜落的一片枯葉:“在盛州,的確是我認錯了人。我們從前不認識,以後也不認識。趙國並不是一個適合楚國貴族子弟出門遊歷的好地方。我希望你儘快啟程返回楚國。我言盡於此,如果再讓我碰到,我絕對不會再留餘地。你好自為之。”
一句“好自為之”將封紹心裡鬱結的怨氣徹底點燃,封紹重重一拳砸在書案上,轉身就走。書案上的所有東西重重一跳,又落回了原來的地方。而那明顯帶著怒意的腳步聲卻已聲聲遠離。
秋清晨望著滴落下來的一滴濃墨,黯然笑道:“原來真是……一寸相思一寸灰。阿紹,這一世,你終究還是負了我。”
福寶還在敲核桃。精巧的小銅錘一聲一聲地砸落在青幽幽的石桌上,聲聲清脆。卻無法敲醒對面的那個沉思的人。
福寶暗地裡一直覺得這位桔子姑娘有點傻。不但個子傻大傻大的,人也呆頭呆腦。不過,光頭對她,倒真不是一般的好。福寶躲在門外偷看過,她特意做給光頭的點心和那些好菜,他統統都留給了她。
福寶想到這裡,手底下忍不住使了大勁。錘子“當”地一聲砸偏,核桃象暗器似的飛了出去,好巧不巧“啪”地一聲砸在了封紹的額頭上。
封紹哎呦一聲,捂著額頭歪倒在了石桌上。
福寶也嚇了一跳,連忙走過來撥拉他的手:“你不要緊吧?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
封紹的眉毛眼睛都痛得皺在了一起。一眼瞥見旁邊的女孩子嚇得都要哭了,又覺得好笑。自己畢竟是個男人,跟個小丫頭有什麼好計較的?連忙擺手:“沒事,你繼續砸你的核桃。晚上給我加個菜啊。”
福寶一口氣鬆了下來,見她並不跟自己計較,心裡反而覺得歉疚。又隱隱覺得這傻女人也沒有那麼討厭。不知不覺就對他多了一絲親近之意:“你在想什麼呢?想得那麼出神?別跟我說又在想怎麼退親呢,你可唬不住我——你壓根就沒在想著光頭哥。”
封紹愣了一下,“你怎麼知道我沒在想他?”
“你不是說過是他纏著你的嗎?” 福寶斜了他一眼,目光裡頗有些不懷好意的味道:“你該不會是喜歡上別人了吧?”
封紹愣愣地望著她,沒頭沒腦地問道:“福寶,你真的喜歡光頭?”
福寶臉一紅,垂著眼點了點頭。
封紹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那你是怎麼知道自己喜歡他的?”
“喜歡就是喜歡唄。”福寶羞答答地把頭垂了下來:“我做夢都夢見他了……”
“做夢?”封紹心頭猛然一跳:“做夢都夢見她?那就是喜歡嗎?”
福寶斜了他一眼,襯著臉頰上的紅暈,居然也秀色可餐:“做夢都夢到,還不叫喜歡?”
封紹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只覺得心潮起伏,滿心都是似悲似喜的酸澀。原來自己那些所謂的試探與接近,只是因為……喜歡?
封紹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額頭。這個突然的發現令自己有些吃不消,不但腦袋漲得比平日要大,就連耳邊也不住地嗡嗡作響,象有一群蒼蠅在圍著,鬧得自己坐不住。索性站起身來圍著石桌來回踱步,步子越走越急,腦海裡卻越來越混亂。
“喂!你繞得我眼都花了!”福寶無奈地放下了手裡的錘子:“我說桔子,你該不是真的喜歡上什麼人了吧?”
封紹停住了腳步,望過來的目光居然十分的無助:“我不知道。”
福寶不屑地哼了一聲:“你在這裡轉個屁啊?你是女人,去追啊!”
封紹的心裡“咚”地一聲,彷彿有巨石自極高的地方落了下來,震得自己幾乎站不住。心底裡卻彷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個細微的聲音帶著瞭然的欣喜由心底一點一點地繞了上來:“是啊,我是男人,我怕個屁啊。夢到又怎麼樣?她認錯人又怎麼樣?老子追到了就是老子的人……”
封紹面目猙獰地重重一掌拍在石桌上,惡狠狠地說道:“福寶,光頭歸你了!以後他要是敢欺負你,我替你拍死他!”
福寶舉著錘子呆呆地看著他,彷彿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封紹正要重複一遍剛才的話,福寶突然尖叫一聲,捂著臉就衝了出去。
封紹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一抬頭卻見光頭正端著托盤站在小院的門口。看到福寶居然連自己都不看一眼就衝了出去,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少爺,你對她做了什麼?!”
“我呸!”封紹一巴掌拍在石桌上:“我能對他做什麼?!老子就是把你賣給他了!而且還不收銀子的!”
明確了目標的封紹心情大好,風捲殘雲般吃完了光頭送來的午飯,倒頭大睡。連日辛苦,再加上昨夜徹夜無眠,一閉眼就沉沉入夢。等到他醒來時,已經過了亥時,封紹一骨碌爬了起來,摸開窗戶就竄了出去。
在封紹看來,武將的私邸防守大都不甚嚴密。這也許是自持武藝高強的緣故。秋清晨也不例外,每夜只有兩隊家將沿著外院巡夜。只要躲過了那兩隊家將,潛入書齋並不困難。可是,當他沿著昨夜的小徑躡手酢跖潛進去的時候,卻發現書齋裡裡外外一片漆黑。秋清晨竟然沒有回來。
封紹望著眼前黑壓壓的一片房舍,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恍然想起福寶說過她有時會宿在兵部的話。只得灰溜溜地順著原路回來。
李光頭被裡間窗響驚醒了,猜到是出去夜探的少爺回來了。忍不住對少爺的敬業精神大加欽佩。同樣是臥底,少爺果然比自己更能幹。他混進秋府這麼久也只敢在外院竄竄,封紹一來就竄進了秋帥的內書齋……
李光頭躺在枕頭上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說道:“少爺,我今天出門遇到柱子了。”
裡間來回踱步的腳步聲停頓了一下,封紹悶悶地反問他:“柱子?他怎麼那麼巧跟你遇到?別是琴章一直派人盯著咱們吧?”
李光頭起身推開了裡間虛掩的房門。窗半開著,淡淡的月光均勻地灑落在地面上,水銀般清亮。封紹身上還穿著夜行衣,臉上的面罩已經扯了下來。李光頭雖然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卻從他垂著頭走來走去的舉止當中感覺到了他少見的煩躁。
“少爺?”李光頭小心翼翼地反問他:“你……”
封紹擺了擺手:“你遇到柱子,他說什麼了?”
“他只說讓咱們回去一趟,”李光頭想了想,也皺起了眉頭:“這小子跟假娘兒們一個做派,說起話來吞吞吐吐的,只說有事,別的就什麼都不肯說了。”
封紹的臉沉浸在模糊的光線中,雕塑般的側影在沉默中散發出李光頭不熟悉的威嚴來。一瞬間的感覺,竟比琪少爺還要來得懾人。
封紹停住了腳步,壓低的聲音裡透著幾分說不出的煩躁:“光頭,我總覺得琴章有事瞞著我。不是當初的誤會,而是在這裡,在安京,他做的事統統都在瞞著我。”
李光頭沒有說話,他覺得他的少爺也有事瞞著自己。他分明在因為另外的什麼事心神不安,卻拿了琴章來做擋箭牌——當然對於李光頭來說,少爺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本來也由不得自己去妄加揣測。對於他們倆來說,到趙國的主要目的不就是跟琴章聯絡,瞭解楚國暗衛們的情況嗎?
李光頭微微嘆息。他發現自從到了趙國之後,很多事情都偏離了原來的軌道。原本完美無缺的琪少爺身上也出現缺點了,一向嬉皮笑臉的少爺也開始正經了,連自己都開始琢磨著要娶老婆了……
封紹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想那麼多,咱們倆的身手要說自保,問題應該不大。走一步看一步吧。”
李光頭點了點頭。
“去睡吧。”封紹再拍拍他的肩,漫不經心的動作散發出來的卻是不容質疑的果斷。
李光頭再點頭。一直到躺回了自己的床榻上他還在想:看習慣了自家少爺的痞子樣,突然正經了起來,還真是讓人有些不習慣——難道是夜闖秋帥的書齋,受了什麼刺激?
李光頭不敢再往下想,拽過被子矇住了腦袋。
寂寂夜色中,只有裡間傳來的腳步聲一下一下響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