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洪業打外面回來就一頭鑽進書房,拆封的或沒拆封的書信堆了滿滿一桌子,他埋頭處理政事,老太太那邊派人過來請他用膳,都被他打發走了。
忙、實在是忙。
大盛和蒙古人在漠北交戰,聖上第一次御駕親征,太子留守京城並代行皇權。太子雖性子沉穩,但畢竟年紀尚輕,又是頭一次手握大權,處事難免有手忙腳亂之感,這就要仰仗幾位輔政大臣了。作為輔政大臣中資歷最老的,許洪業肩頭的擔子也是最重的,前方軍情緊急,南方又鬧了雪災,東方有鹽稅大案,西邊有農民造反,許洪業整天忙得腳不沾地,皇宮——書房——老太太院裡三點一線。
他看完手裡這封摺子,準備去擰條帕子擦擦臉提提神,奈何他剛一站起來,便覺得一陣眩暈,如果不是手撐著桌子,他幾乎就要倒下了。
也難為他這把老骨頭了,早先隨先帝四方征戰,風餐露宿,飢一頓飽一頓,年輕時仗著身強力壯,總覺得有無限的精力可以揮霍,可一過不惑之年,就能感覺出力不從心了。先帝建立大盛朝,也給了他世襲罔替的尊貴爵位,許洪業終於過了幾年舒服日子,誰知道蒙古人不老實,把血氣方剛的皇帝氣的掛帥親征了。
當時許洪業可真是怕啊,他真害怕皇帝親征會帶著他一塊兒去。沒過過好日子,不知道安逸生活的珍貴,歲月把許洪業的年輕氣盛磨沒了,他不再是十五歲時那個拿把鋤頭就敢跟先帝揭竿起義的毛頭小子了,現在的他行事老實謹慎,絕對不會再沒事把腦袋往刀口上送。所以,當他知道隨駕親征的名單裡沒有他,那可真是不勝歡喜,他是真心感謝皇帝把他留在京城,雖然他如今的差事一點也不輕鬆,可最起碼他不用拋頭顱,撒熱血。
正在這時,許嘉萱進來了,許洪業正忙得暈頭轉向,脾氣也不大好,怒斥許嘉萱,“也不叫人通傳一聲就破門而入,你還有沒有規矩!”
許嘉萱和許洪業一向不親,除了晨昏定省,她是很少主動來找許洪業的。這次是為了自己的妹妹前來,可一進門就被許洪業劈頭蓋臉數落一頓,許嘉萱脾氣也上來了,“這府裡從上到下都沒了規矩,女兒還要規矩做什麼。”
許洪業一愣,完全沒想到有人會挑戰他的權威,眉毛一跳,“你說什麼?”
許嘉萱道,“父親,我記得您說過,府中上下誰也不得議論五妹妹的事,可是府裡都傳開了,五妹妹被說的可難聽了。下人都敢議論起主子了,這府裡還有什麼規矩可言呢。”
“你好幾日沒給我請安了,一來就和我這樣說話?”許洪業被許嘉萱那副無禮的樣子氣的手都在顫抖,他指著許嘉萱道,“你給我回屋去,抄不完十遍《女誡》不許出屋!”
許嘉萱是來告狀的,可她沒想到父親壓根就不給她告狀的機會,反而把她罰了一遍。“我看父親真是被女色迷了眼,誰的話也聽不進了。”她冷笑一聲,“也是,您都十多天沒去看老五了。以前您最疼老五,現在老五的死活您都不在乎了,那我就更不算什麼了。”
許嘉萱那副討債的怨婦模樣讓許洪業氣不打一處來,別說是在家裡,就算是在朝堂上也沒人敢這麼和他說話,如今在滿心疲憊之時卻被一個女娃娃指著鼻子罵,許洪業的肺管子都快要爆炸了,可他最後好像聽到了什麼,強壓怒氣道,“老五怎麼了?”
“五妹妹傷了腳,這麼些天也沒個大夫過去瞧瞧,我倒想問問,咱們府裡是連請個大夫的銀子也沒有了麼?”
放著好好的話不說,許嘉萱每句話一定要帶針帶刺的,許洪業對這個平日裡被他疏忽的女兒很頭疼。他正要發作,卻看見許嘉萱鼓著腮,怒氣衝衝的瞪著自己,那模樣像極了他早逝的原配夫人。
許洪業本來是打算對許嘉萱動用家法,可是想起段夫人,他心愛的聞玉,許洪業對許嘉萱擺擺手,“你下去。”
面對自己的質問,父親一言不發,就這麼要打發她,許嘉萱對許洪業很失望,臨走時還重重摔了門。
許洪業望著自己這個女兒怒氣衝衝離去的背影,一時有些晃了神,記憶深處的那個影子好像與現實中的人重疊了起來。他這些兒女,老五的樣貌是最肖似他死去的夫人,可現在看來,老二的脾氣卻是和段夫人最像的。隨段夫人什麼不好,偏偏要隨了脾氣?許洪業心裡哀嘆,不由得為自己這個二女兒的命運感到擔憂。
許嘉萱在許洪業那處沒討好,徑直就去了許嘉蓉那裡。許嘉蓉正在窗下做繡活兒,見許嘉萱風風火火衝進屋,一下子栽到她的**嗚嗚的哭泣。許嘉蓉問了來龍去脈,忍不住說她,“你怎麼和父親這樣說話呢?”
許嘉萱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子,卻還是那不服輸的口氣,“他被那女人下了妖法,說不定哪天就不認咱了。”
許嘉蓉蹙眉,“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說話呢,她是咱們的父親啊,那女人是咱們的母親啊!”
“你要認她做母親就去認好了,我不認,五妹妹也不認,我們只有段聞玉一個娘。”
許嘉萱不喜王氏,許嘉蓉是知道的,可她不知道許嘉萱會對王氏這麼反感,不過去許嘉仁那坐了一下午,怎麼人回來就成這樣了?許嘉蓉覺得,許嘉萱一定是被許嘉仁帶壞了,她好心規勸道,“五妹和母親一向不對付,沒準是她多想了呢。母親待咱們視如己出,你來和我說說,母親何時虧待過咱們,親孃也不過如此了。”
許嘉萱不可置信的看著許嘉蓉,“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我看你也是被那女人糊弄了!”
許嘉蓉還欲再勸,可許嘉萱什麼也聽不進去,她對許嘉蓉很失望,便更念起許嘉仁的好處了。當天晚上,她又跑去許嘉仁屋裡和許嘉仁訴苦了,許嘉仁聽了許嘉萱引以為豪的叛逆事蹟,當即瞠目結舌,
都不知道怎麼開口安慰許嘉萱了。
“父親還說叫我抄寫十遍《女誡》,抄不完不許出屋,我不抄,有本事他就把我趕出家門。”許嘉萱捂著帕子抽抽噎噎和許嘉仁抱怨。
“該。”許嘉仁心想。她算是知道了,這個二姑娘人如其名,就是個二愣子。明明一件佔理的事情,被她這麼激進的一鬧,反倒都是他們的不是了。她細細打量這個十三歲女孩,這就是一個剛進青春期的中二少女啊,她原先就不應該指望這個小孩子的……心裡這麼想,許嘉仁面上卻只能說,“別難過,我幫你抄……”
其實許嘉萱的胡攪蠻纏也不是一點作用沒有的。至少她把許洪業好好地氣了一通,讓一連幾日沾床就睡著的許洪業這一天晚上躺在**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腦子裡想的都是許嘉萱是怎麼氣他的,用什麼詞彙氣他的,想著想著就披了外衣去了王氏那。
“老爺,您這麼晚了還過來?您也不早說,早說我就過去侍候您了。”王氏一見到許洪業,上前就挽住許洪業的胳膊把他迎進門。
許洪業憋了一肚子的火要和王氏發作,可是一見嬌妻待自己如此溫柔熱情,氣消了大半。他深吸一口氣,問王氏,“我聽說嘉仁的事情在府裡流傳的沸沸揚揚,你怎麼管束下人的?”
這是來興師問罪的。王氏一驚,“您打哪聽說的?我怎麼不知道?明兒個我派人查查,您說的要真是屬實,我非得好好發落那碎嘴子的下人。”
王氏言辭懇切,一副真的很為許嘉仁名譽著急的模樣,許洪業的另一半氣也快消了,又問王氏,“我還聽說這些日子嘉仁那連個大夫也沒有,你怎麼安排的?”
王氏更委屈了,她一雙杏仁美目含著淚光,“您這是什麼意思呢?您是說我怠慢了嘉仁麼?”
許洪業見王氏哭了,也不忍心再責難她,拉過她的手好氣兒安慰,“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一個人管理這一大家子,有多少難處我是知道的,可嘉仁是我最疼愛的女兒,我從小就寵她,她今日這麼任性張狂,也有我一半的責任,我這回生她氣,這麼些天沒去瞧她也是罰她了,可再怎麼著……”
王氏反握住許洪業的手,替許洪業把剩下的話說了下去,“再怎麼著嘉仁也是您的心肝。這些日子我忙著張羅嘉蓉的親事,忽略了嘉仁那邊,是我的疏漏,明日大早我便去請京裡最好的大夫給嘉仁診治。”
“你辦事我一向放心。”許洪業就喜歡王氏的善解人意,“大夫這事你不必管了,我去太醫院請個醫官,怎麼著太醫院那幫人也比外面的有本事。對了,蓉姐的婚事恐怕要生變動了。”
“怎麼了?”
“前方來報信,葉柏昊傷重,如今在平城休養,人怕是不好了。梁國公府那邊恐怕還沒得信兒,你也知道,我現在把持軍情要務,獲得的是一手訊息,只怕過兩天我還得去梁國公府一趟,把這事和他們說說,叫他們有個心理準備。”說起這事,許洪業便連連嘆息,他是惜才的人,他們這輩的老臣都是世上數一數二的英豪,可是後代能繼承雄風的卻是寥寥,那葉柏昊便是其中一個。
“這麼嚴重?”王氏也沒想到會出了岔子。
許洪業道,“就算能過了這道坎,也得落個殘疾。若真是這樣,這樁親事就作罷吧,蓉姐雖然各方面都不出眾,可有我在,配個門當戶對的全和人還是沒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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