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心帶肝(一)
“呃……從分數看,兩位對作品的意見似乎有分歧,能不能給我們觀眾朋友分析分析,為什麼會給出這個分數呢?”
兩個主持人開始擦汗,場面變得不尷不尬——面對殷朝暮這麼明目張膽的偏心,他們毫無辦法,只能把戰場交給另一位旗鼓相當的少爺,指望這兩人捉對兒廝殺,內部解決。
何玉成輕巧地接過話頭,好歹他二十多年家教沒餵了狗,知道對手出錯時萬萬不可顯得太過得意囂張,雖然眼中流轉著慶幸鄙夷,但語氣還算矜持:“我在這方面造詣不高,純粹照自己的感覺來判斷。嗯……我覺得第一份作品口感要比第二份細膩的多,一點淺見。不過殷少根據什麼標準給的分數,我也有興趣,殷少不妨給我們解釋解釋?”
主持人巴巴看著殷朝暮,他卻輕描淡寫地一句話敷衍過去:“先讓幾位行家都嚐嚐吧。”
主持人之前受顧疏指點,此刻見他冥頑不靈,便好意給個臺階:“殷先生確定是這個分數,不改了麼?”
殷朝暮掃了他一眼,那人只覺這兩眼清明剔透,含著瞭然的笑意。“不改了。”
幾名顧氏的員工都替他著急,卻也不得不進行下一項——把作品呈給其餘六位評審嘉賓,由六位嘉賓聯合打出剩下百分之三十的分數。當然這個時候已經公佈了作品所屬:不出所料,第一份較精緻的出自三月揚州,第二份則屬於殷氏官府菜。
這六位嘉賓各有偏好,總體來說兩兩對分,倒公平的很。主持人與觀眾都指望從這些嘉賓臉上瞧出些端倪,然而這一圈專業人士嘗過後,表各異,但共通點卻是齊齊皺了眉。
當真怪異。
這邊胡師傅擦了手,眉心籠著,顯然有什麼想不通透;再看另一邊的賀雀,也不見面露喜色,反倒一片灰敗,目光凌厲地盯死了殷朝暮。
完全摸不出頭腦嘛!結合之前的況與三月揚州東主何玉成那一番侃侃而談的發言,大家都猜出單論廚藝,三月揚州要小勝一籌。而殷朝暮為殷氏官府菜的少東,不願自己敗得太過慘淡,這才倒行逆施給了個明顯有問題的分數。
可若真如此,怎麼評委席上這許多老行家,沒一個露好臉兒呢?
分數出來的時候,奇特地出現了兩份作品不分高下的結果,充其量三月揚州的分數也只比殷氏官府菜在小數點後略高了一點。對於這個結果,坐在何玉成邊的賀雀淡淡表示:“殷先生是此道高手,年紀輕輕懷大才,還是讓他自己解釋吧。”
聽見自家師傅這麼說,何玉成臉上寫著不滿。看他這樣,賀雀心中更是挫敗:殷朝暮本來在第一輪打分數之後就可以解釋清楚,卻偏偏非要拖到這會兒,只這副玲瓏心肝,何玉成就比不上。
要知方才短短時間內,大廳噓聲四起,早已營造了一面倒的聲勢。雖然殷朝暮皮相出眾、溫文儒雅,何玉成眼珠長在腦袋上,兩相比較早有人暗暗支援殷氏。但之前那分數一打出來,殷朝暮又不肯立刻解釋,故意引導緒,表現得彷彿大庭廣眾之下包庇自家廚師。這樣的舉動可是半點都不謙謙君子,更別說溫潤如玉了。
可如果方才只是少數人暗中傾向於殷氏,被他這麼一手小技巧拖了幾分鐘,近乎全部觀眾都不齒於殷氏,而倒向三月揚州。
何玉成甚至竊喜,若早知殷朝暮自己作死,就不必調那萬張票子。
然而殷朝暮卻委實是個異類,公開給自家師傅昧著良心打了高分,非但沒有羞愧低頭,反倒面容閒適,意態昂揚。由於之前的經歷,還能迅速找準鏡頭,不時向電視機前的觀眾含笑示意。
那神氣度,明明白白應了四個字——正大光明!
“呵,”殷朝暮輕輕笑道,“題目要求做一道獨一無二的珍味,黃綢翅是海珍狀元,再沒有什麼能比它還配稱這獨一無二四個字,若論解題一項,兩方旗鼓相逢,全部解對了。”他伸手指了指那第二份黃綢翅,正色道:“不過,若算上創意,恐怕這第二份黃綢翅,還要高出幾分。”
“嗯?”何玉成輕咦一聲,殷朝暮已接了下去:“第一份確實是呂宋黃魚翅,但這第二份,卻不過是粉絲而已。”
此言一出,何玉成愕然,臺下觀眾愕然,就連守在貴賓室的陳大師傅也愕然。顧疏則是悠悠嘆了一句:“圖窮匕見。”
殷朝暮微微一笑,“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一碗黃綢翅是用粉絲泡軟,再用澱粉澆出排翅的形狀,當然還有其他處理方法,不過這就屬於廚藝祕技,我也不是完全清楚。黃綢翅本就以魚翅擬黃綢,沈師兄與王冬晨二人能想到再以粉絲擬魚翅,中嵌,別具匠心。若說光看黃綢翅,自然是第一份更為出色些,但第二份能以粉絲做出魚翅的味道,且僅略遜色於正宗黃綢翅,我想,稍稍給個特別加分,應該不算過分吧。”
何玉成滿臉漲得通紅,打死也不相信第二份黃綢翅竟是粉絲。眯眯眼,冷笑道:“粉絲怎麼可能有魚翅的柔韌爽脆?殷少說得也太誇張了,魚翅還是粉絲,我再不濟也分辨的出。賀先生您也嘗過,這分明就是魚翅獨有的參差口感,如何能指鹿為馬?!”
被他點名的賀雀卻搖搖頭,乾巴巴地說:“魚翅本沒有過重的味道,全靠湯頭輔料。殷先生,貴府這魚目混珠的手藝,真是一絕。”
殷朝暮輕巧接下,彷彿根本聽不出那些諷刺,“賀先生說得不錯,若想做好這一道,吊湯頭輔料、為排翅塑形,這些祕技,一樣都出不得岔子。沈師兄與王冬晨年紀輕輕,能瞞過何世兄的味蕾,僥倖了。”言下之意即是說,何玉成連兩個小廚師的伎倆都看不透,品鑑技巧實在疏鬆平常。
他說話時的神同之前相比,還是一樣懶洋洋的輕鬆閒適,但由於這一出波瀾起伏峰迴路轉,連帶著那張臉,也彷彿一把利劍突然去了鞘,一瞬間銳利得幾乎要刺傷人眼。
真正光華明朗到囂張的富貴少爺、天之驕子。
而賀雀此時看他的眼神也變了,他覺得不好接受的是,殷朝暮大可不必擺這一道揚先抑的手段。為殷氏博名譽不錯,但直到此刻賀雀才頹然察覺,三月揚州以及何玉成,早就在這位傳聞中的花瓶少爺算計之中了!
“下面就是最激動人心,也是最終的場外觀眾投票環節……”男主持說道。
“目前的況,三月揚州與殷氏官府菜各擅勝場,三月揚州略高零點三分!”女主持頓了頓,然後說道:“好了!下面就是揭曉最終勝負的時候。從評審嘉賓打分之後到剛才,我們已累積受收到四萬張簡訊投票,現在還剩下最後的三分鐘,觀眾朋友們要抓緊最後的機會,為你支援的一方投上寶貴的一票,螢幕下方是投票方式……”
隨著兩位主持一搭一唱,螢幕上的數字也在不斷跳動。而在何玉成家裡,他老爸正看著螢幕上的《食為天》直播,之前殷朝暮故意玩兒的小花樣他自然瞧得一清二楚,只不過從這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上,還看不出什麼緒來。
他心中其實並不願跟殷氏正面撞上,何況看到殷朝暮的表現,就知道自家那傻小子無論如何玩兒不過這位殷氏的新東家。
他掏出電話,皺著眉下了個指令,也算是盡到一位做父親的義務。“再增加一萬票給三月揚州!”
“很抱歉,老闆。但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來投出這麼多票數了,之前能湊出那一萬張已是勉強,時間真的太倉促,現在頂多再湊出三四百票。”
何老爺子微微一嘆,結束通話電話。總之已經盡了人事,玉成的要求他也做到了,最後會有什麼結果,只能聽天由命了。
“還剩半分鐘!”
“十五秒!”
何玉成之前被殷朝暮了一手,心中惱怒,但看到三月揚州票數高於殷氏官府菜的一瞬間,仍是安下心來,狠狠打敗殷朝暮的幸福感簡直要把他揉碎。
然而,當倒計時的聲音傳來,讓他的心裡又提起了擔心,擔心自己拼不過殷朝暮。
事實是殘酷的,大螢幕的數字裡,代表殷氏官府菜得票數的那個進度條,忽然瘋狂地往上漲,而代表三月揚州的那個卻幾乎沒再漲過。“蹭,蹭,蹭……”隨著何玉成笑容越來越勉強,殷氏官府菜得票數也越來越高,他簡直悔死了之前自己做的大力宣傳,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人看這個節目。他老爸準備的一萬票,也就不會被輕易超越!
最終的數字停在了一個讓他不忍再看的位置上。
何玉成的笑容凝固了,賀雀的笑容也凝固了,而現場的觀眾們,在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後,爆發出鋪天蓋地的掌聲。
殷朝暮的博聞強記、以退為進、說起掌故來那頭頭是道的口才,折服了所有對殷氏熟悉或不熟悉的普通大眾。他們從沒想過只是抱著隨便看看的想法,竟能見證一場精彩至斯的比試!
何玉成慘淡著臉,徹底輸掉後竟也放開了懷,起自嘲道:“玉成玉成,原以為這一場能贏下來,卻不想是玉成了殷少你。我敗得心服口服。”
殷朝暮微微一笑,同他握過手,又去同賀雀握手。
賀雀臉色複雜:“好個殷大公子,殷氏有你這等能人,只怕往後十年,我三月揚州要讓賢了。”
殷朝暮不亢不卑地應下:“好說。”
賀雀長嘆一聲,心中並不認同他這手段,委實太……鋒銳了些。
他若早點開口解釋,多半也能贏下局面,卻絕不可能獲得現今這樣近乎一面倒的觀眾支援!節目之所有如此一波三折,竟是殷朝暮刻意為之的結果。再看他剛才的種種作為,先大打感牌博得觀眾同,再抹黑自己讓觀眾愧疚,還順道故意示弱,令何玉成得意之下現出醜態。可笑何玉成竟絲毫不知,幾番叫囂不僅沒能為自己爭光,反而極好的配合了殷朝暮,更將自己的水平不足暴露無遺。
他算終於看了個明白,原來從何玉成接下邀帖開始,三月揚州就被人家住了。兜這麼大個圈子,不過是賠上自家聲譽為殷氏官府菜免費做宣傳!
賀雀一想明白,困惑就隨之而來,這魄力、這算計,當真是一個遊在外四年的花瓶少爺能有的?還是說……是他背後的沈倦,終於要對何氏動刀子了?
顯然,殷氏還不足以明著向何氏叫板,但若不是沈倦,又出了什麼強中手暗暗站在幕後,起了野心,推波助瀾助殷氏的花瓶少爺佈下這一場崢嶸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