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車停在公社前面的水泥坪裡.吳鳳求呢,等候在公社最後面的一間屋子裡.這是劉子貴專為吳鳳求下來辦點準備的臥室,**是新被帳,四面是白粉牆,有紅漆書桌,有靠背椅子.因為吳鳳求一年難得在這裡住幾天,這屋子幾乎長年累月地關著,裡面的空氣自然不會好,尤其現在又是多雨易潮的春天,更有一股令人感到窒息的黴腐味.
吳鳳求正在對劉子貴大發雷霆.他沒料到洪泰這麼快就會回到公社,所以突然一見洪泰跨進門檻,雖然右手已習慣地伸了出去,由於情緒一時轉換不過來,臉上的表情便似喜非喜、似怒非怒的.
現在,洪泰和吳鳳求的手握在一起,眼光也交織在一起了……
分別已經二十年啦,洪泰有多少話想對老同志、老戰友傾吐啊!可是,就在兩人的目光相遇後的幾秒鐘內,洪泰彷彿突然遇到一股冷風,不由得心一沉.他清清楚楚地看出來了,吳鳳求的眼光中,冷淡多於熱情,世故多於率直,盛氣多於謙和.洪泰飛快地意識到,他和吳鳳求的這次見面是不會愉快,談話是不會投機的.
“我以為你下來不了呢,老吳!”洪泰先開口,聲音親切、誠摯.
“洪局長剛復職就這樣起勁工作,我來不了也得來呀.”吳鳳求用稍帶玩笑的口吻,笑著回話,同時首先鬆開了互相握著的手.
他們分別在書桌兩端的藤椅上坐下.劉子貴一直沒開腔,樣子好像霜打了的絲瓜,十分沮喪.這時他已泡好了兩杯茶,送到了書桌上.
“我要知道洪局長到了縣裡,”吳鳳求說,“哪怕我正在手術檯上,也會叫醫師放下刀,陪著局長一起下來,那也許……”他拿眼光掃了掃洪泰,突然把話鋒一轉,“洪局長一定是看了我們寫的材料才下來的吧?”
吳鳳求很快就接觸到他們這次談話的實質,自然不是他生性坦率,而是由於他與洪泰的關係已不同於二十年前了——就算他現在的地位不比洪泰高,至少也可平起平坐了吧,而且他是青雲直上,沒出過問題的,洪泰可是跌過跤子的呀!
洪泰當即回答:“是呀,我在農辦看了你們的報告,有些想法.”
“是關於觀點的還是事例的?”
“兩方面.”
“那好嘛!”吳鳳求倐地從椅子上站起,在屋裡走了幾步,便吩劉子貴:“要祕書把全公社的產量數字拿來!”
洪泰攔住劉子貴:“數字你們報告上寫著,牆上貼著,我都看到了.”
“你是不是覺得不真實?”
洪泰搖了搖頭,好一會才又說:“老吳!我們不應該根據這一點,就得出你們報告上寫的結論呀!”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嘛!”
洪泰聽著從吳鳳求口裡講出這句話,不禁啞然失笑道:“老吳,你難道沒聽到一點社員群眾的反映?”
“什麼反映?”
洪泰正準備開口,忽然有人在屋外窗子下開了腔:“哼!說是增產,花了好多成本羅?社員想把口糧搞回來,還得倒找百把元錢!”
吳鳳求一聽,臉色大變,“咣噹”一聲,他手裡的茶杯在桌上破碎了,茶水濺了一桌子.他吼道:“誰在胡說,怎麼不敢進來?”
“特意來的,還怕進來得嗎?”孔長生走了進來,挑戰地對吳鳳求說.他後面還跟著一大群社員.
吳鳳求心裡一驚,但臉上卻很威嚴地問:“你們連縣委辦點也反對?”
洪泰脫口說道:“如果我們是認真執行黨的方針、政策,真正關心農民的利益,為他們好好當參謀,他們不僅不會反對,而且還會歡迎.可是他們並不稀罕我們在計劃之外,開後門、走小路,弄來許多農藥、化肥,更不需要我們在生產隊搞包辦代替.”
孔長生接著洪泰的話對吳鳳求說:“像你這樣辦點哇,越辦我們越窮!吳書記,你曉得不曉得,我們生產隊多少錢一個工?”他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伸出來晃了晃:“八分!”
孔長生這麼一說,許多社員也嚷開了:“我們隊是九分二釐!”
“一年累到頭,口糧還買不回!”
“雞也是資本主義,鴨也是資本主義……”
“油鹽錢都弄不到手,我屋裡的鍋蒂子上有一層這麼厚的黃鏽!”
吳鳳求從來也沒有感到如此被動過.他轉身問劉子貴:“他們講的是真?”
劉子貴吞吞吐吐地回答:“下面,工值是不高.”
“怎麼原來沒聽你說呢?”
“你一直在這裡辦點,連這些都不清楚,不是害人嗎?”孔長生插嘴尖銳地說道.
吳鳳求渾身燥熱,額上汗冒如豆.他解開衣釦,側著身朝洪泰冷笑一聲:“洪局長,不用說,他們自然是你組織來的羅!”
“這還用組織?喇叭裡不是大聲喊你來了嗎?”孔長生和好幾個社員回答他.
洪泰自己倒沒有進行表白.因為他想,組織來的也好,自動來的也好,能親耳聽聽群眾的呼聲,對誰都是有好處的呀!
吳鳳求見洪泰不出聲,心裡便說:果不出我所料,二十年前我整了他,他都記在心裡,現在想報復我呢;可我是那麼好報復的?心裡這麼想著,口裡冷冷地說道:“說實話,洪局長,我真不知怎麼說好,爭先公社有近兩萬人口,那麼多貧下中農、那麼多好社員你不去找,偏偏一來就同一貫保守、落後、資本主義思想非常嚴重的人搞得火熱……”
“你是講孔長生?”洪泰說,“我看他為人正直,嫉惡如仇,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有哪一點不好?我們拿黨中央的檔案對照對照,他的所作所為,有哪一點夠得上資本主義?這樣一個受了多年委屈的人,直到今天還在受壓,還不能抬頭挺胸地享受一個公民的的基本權利,我們這些國家幹部,應該問心有愧哪!”洪泰說著說著動了感情,聲音明顯地低沉了.
吳鳳求脫口說道:“洪局長,我希望一九五九年的歷史不再重演.”
洪泰不由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反背雙手踱開了步子.這不是說,吳鳳求認為五九年對他的批判鬥爭還是應該的嗎?洪泰只覺額角血管直跳,激動得幾乎到了難以忍耐的程度,但他極力控制著.
吳鳳求似乎認為自己佔了上風,頓了頓就轉了話題.他問劉子貴:“八里衝生產隊的工值是多少?”
“八角五.這幾年,他們人平純收入都在兩百元以上!”劉子貴神氣地說.
“落實不落實?”
“落實落實.”
“洪局長,聽到了吧?”吳鳳求揚著臉,“這麼好的典型,你就沒聽說?”
洪泰終於控制住了自己,他早料到吳鳳求會亮出這張牌.他從容地說道:“關於八里衝的情況,我去了兩次,還沒搞清楚.”
“是不是要我們再帶你去參觀參觀?”吳鳳求高傲地問.
可他話沒落音,便從人群中擠上來一個人,連聲說:“請吳書記做好事,請吳書記做好事,我們生產隊可參觀不起啦!”
洪泰認出來,這人就是今日才告訴他姓名的吳三寶.只聽劉子貴對吳鳳求說:“你忘了?他就是八里衝生產隊的吳隊長.”
吳鳳求枯起眉,不悅地問吳三寶:“你們生產隊是點上的點嘛,搞得挺不錯,怎麼說參觀不起?”
“報告書記!我們難得抬豬,難得捉雞,堂客們難得打飛腳.”吳三寶說.
“吳隊長,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侯!”
“我說出來,請吳書記莫生氣哇!”吳三寶又看了吳鳳求一眼,“以往,我們一聽上面有人來檢查,外面有人來參觀,社員就得趕快把家裡的豬往隊上抬,把雞往隊上捉.堂客們哩,就得扯起腳杆子跑到‘草鞋工廠’去‘上班’.為了掩人耳目,那些‘大斗大批’的標語我們比衝外的生產隊寫得還多!其實哩,我們根本沒管那一套,多種經營我們搞了,家庭副業我們也搞了……”
滿屋的人聽著聽著,不由得嘻嘻哈哈笑了起來,都佩服吳三寶“鬼”、“精”!在這樣困難的境況下,把個生產隊搞得富富足足.
吳鳳求聽著,先是目瞪口呆,然後惱羞成怒.他猛地對吳三寶一拍桌子:“長期欺騙上級,簡直豈有此理!簡直還是‘四人幫’那一套!”
洪泰縱聲大笑,笑得如此豪放,笑得如此開心!他一面笑一面說:“八里衝的事,倒是值得好好寫它一篇材料……”
這工夫,窗外兩條長辮子一甩,只聽廣播員小梅喊:“吳書記,您的電話!”
吳鳳求去辦公室接電話的時候,吳三寶繼續對大家說:“這些年,有幾個講真話不吃虧的?嘿嘿,我們是以毒攻毒.現在,再也用不著‘做戲’、用不著講假話啦……”
大約過了十分鐘左右,吳鳳求返回臥室來了.他臉上又恢復了高傲、矜持和什麼都不在眼下的神態.但他什麼也沒有說,拿起他的手提包便又走出了房間.劉子貴看出他是要走,忙跟了出去.
隨著,外面便響起了開動吉普車的聲音.不一會,劉子貴轉來,對洪泰說:“洪局長,吳書記要我轉告你,接地委辦公室緊急通知,請你馬上趕回地區去參加地委擴大會,聽關於‘四個堅持’的檔案傳達.”
眾人一聽,當即嚷嚷起來:“不正好同路嗎,他吳書記怎麼一個人走了?”
“吉普車又不是他私人的!”
洪泰微微一笑,對大家搖了搖手.
當吳鳳求已經坐在自己家裡,痛痛快快地颳著鬍鬚,興奮地打著將要在地委擴大會上發言的腹稿的時侯,洪泰正一步一步地走在滿是泥濘的路上.他一路欣賞著景緻,心情無比開朗,精神分外愉快.
“春天到底是春天啊!”他想.
一九七九年仲夏初稿一九八0年新春修改(載於《湘江文藝》1980年第五、六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