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屋後山腰裡,傳來幾聲貓頭鷹的洪亮而沉悶的啼叫。
“睡吧,連秀!”熊成嶽拉拉她的手,“明天還要坐車呢。”
朱連秀心頭倏地一亮,忙說:
“真的,吉普車不是能坐好幾個人嗎?正好叫玉娥姐同車到省裡問問去!”
不料熊成嶽脫口說道:
“那不行!”
“怎麼不行?我們連她連司機才四個人哩。成嶽,我們危難的時候,玉娥姐給了我們多大的幫助呀!如今,她有困難,我們就連這一點點方便也不能給?——你先睡吧,我就到菱角大隊告訴她去,讓她作好準備。”朱連秀說著,就要下床。
“不不,你不能去!”熊成嶽也忙坐起身,同時伸手拖住她。朱連秀雖是村子裡少有的好脾氣,見他如此不近人情,也不由得生氣了,說:
“你要這樣的話,我明天也不去了。”
在難堪的沉默中過了好一會,熊成嶽終於和解地用手抱住她的雙肩,將她拉靠在自己懷裡,體貼而溫情地說道:
“連秀,我給你說實話吧。吳處長給你要來的這個招幹指標,就是秦玉娥丈夫自然減員後空缺的名額。吳處長替我做了很多工作,管這件事的人才沒通知秦玉娥的女兒玲玲,而讓你去參加考試。如果秦玉娥在這關鍵時候到省裡去,讓她知道了原委,一吵,不就壞事啦。”
朱連秀聽他說著,心裡一陣**似的收縮,渾身顫慄。熊成嶽以為她是冷的,將被子往她胸口上拉了拉,然後又摩挲著她的手說:
“連秀,你不知道吧,我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裡,想到你一個人在鄉下盤泥巴,心裡就不安,就難過!以後好了,你這雙手也不會再變得這麼粗糙了。”
他娓娓而談,不曉得自己的話已大大傷害了朱連秀的心。但她沒有發作,只是無聲地流著眼淚——委屈的傷心的眼淚。
熊成嶽接著說:
“這回你要是不去,不但你的戶口和工作沒法解決,吳處長肯定還要見怪的。”
朱連秀突然問道:
“這個吳處長是不是吳仁?”
“正是他。”
“他原來不是一個科長嗎?什麼時候當了處長啦?是那年整你有功不是?”
熊成嶽一時語塞,過了一會才答話道:
“以前我是恨他,可現在,我想……當時要是換了別人,也會一樣整我的。”他一抬手腕,“你看你看,一點多了,睡吧。”
可能是真疲倦了,也可能是興奮過度了,熊成嶽重新躺下之後,不一會就發出了微微的鼾聲。在他的鼾聲裡,朱連秀擦乾了淚水,悄悄下得床來,穿上衣服,輕輕地拉開了大門……
一陣碗筷的聲響,弄醒了睡夢中的熊成嶽。一看錶,已經過了七點。他翻身下床,拉開房門,看見外面堂屋裡站立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這姑娘模樣伶俐,熊成嶽感到有點兒面熟,可又想不起她是誰。他正詫異間,朱連秀和秦玉娥手端飯菜,從灶屋走了出來。
“成嶽你猜。”朱連秀笑盈盈地,顯得興高采烈,“她是誰?”
秦玉娥卻趕上一步,搶先告訴那姑娘:
“喊熊叔叔!”
姑娘靦腆地喊了一聲:
“熊叔叔!”
“她就是玲玲呀!”朱連秀對熊成嶽笑著,“那年,我們在楓樹壩,民兵要來抓我們,幸虧玲玲冒險給我們報訊……”
熊成嶽望望朱連秀,又望望秦玉娥母女倆,本來能言善辯的他,竟成了啞巴。
朱連秀卻又熱情又高興。她見熊成嶽呆呆的,輕輕推了他一下,說:
“玉娥姐大早就來幫著我把飯菜煮好啦,你快洗臉漱口吧。吃了飯,你和玲玲還得趕路到仙棗街去。”
“她叔!”秦玉娥將一盆洗臉水端到了熊成嶽面前。
四人圍桌吃飯的時候,秦玉娥感激地對熊成嶽說道:
“她叔,昨天我還來打聽你回沒回哩。誰料到你用車來接玲玲呢?叫我怎麼謝你!”
熊成嶽低頭扒著飯,臉上像蓋著霜。
“玉娥姐總說要捉兩隻活雞婆送給你,我沒同意。”朱連秀接過秦玉娥的話道,“玲玲她爹死了,她去頂職,符合現在的政策嘛。幹部就是為國家為人民幹事的哩,還要謝什麼呀!總不能像‘四人幫’那陣,”她瞥了桌子對面的熊成嶽一眼,“有些人,為了自己的利益,為了升官保官,什麼手段都使得出。”
熊成嶽心裡一抖顫,牙齒咬著了舌頭,他不由得“哎喲”了一聲。
“怎麼啦?”秦玉娥慌忙問。
熊成嶽把半口帶有血絲的飯菜吐在地上,悻悻地瞪了朱連秀一眼,從桌邊站了起來。
熊成嶽不吃了,朱連秀和秦玉娥母女也放下了碗筷。
朱連秀從廂房裡提出一籃子雞蛋,送到熊成嶽面前,仍然和顏悅色地說道:
“成嶽,不早了,你帶上玲玲,這就走吧。這籃子雞蛋……”
“誰要你的雞蛋!”熊成嶽突然冒火地說。這是他起床後所說的第一句話。
“也好,”朱連秀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感情,“等農閒時,我到省裡來看你再……”
熊成嶽不等她說完,就大步走出了家門。
“玲玲,你快跟上他去!”朱連秀喊。
送走了熊成嶽和玲玲,秦玉娥拉住朱連秀的手,問:
“連秀,告訴我,你和成嶽吵架了吧,為什麼事?”
朱連秀鼻子一酸,可她強忍住了淚水,說:
“別問,玉娥姐!你別問……”
等秦玉娥也走了,朱連秀才帶上大門,往她承包的責任田走去。
正在插秧的社員見了他,都伸起腰來問:
“成嶽昨夜剛回,怎麼就走呀?”
朱連秀大聲回答:
“他是特意回來接玲玲去參加頂職考試的呢!”
她的話,引起人們對熊成嶽好一陣誇讚聲。而朱連秀,在彎下腰去插秧的時候又想起聽人說過,有不少丈夫在城裡而妻子在鄉下的年青夫妻,原本恩恩愛愛的,妻子只是由於戶口長期不得進城而終於被丈夫所拋棄。“我會遭到這樣的結果嗎?”她在心裡設問。她相信自己的丈夫不會是那種負心人!可是,也難說啊,他這次回來的行為,他悻悻地瞪她的那雙冒火的眼睛……
朱連秀心裡一顫,一串淚珠奪眶而出。有的掉在她手中的秧苗上,有的滴落在她面前的水田裡。
一九八二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