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事情的起因是一通電話。
那時候我已經從市中心回來了,正窩在沙發裡和6瑾言一起看綜藝節目,一瞧見手機螢幕上的媽媽二字,整個人就跟被火星子點著的柴禾一樣,倏地一下從柔軟的靠背裡拔出身子來,正襟危坐。
我甚至立馬從茶几上抓起遙控器,將電視聲音幾乎關至靜音,然後故作平靜地接通了電話。
媽媽問我:“嘉嘉,你在幹什麼?”
我努力讓自己顯得輕鬆自如,“剛洗完澡,在看電視。”
她問我:“寢室有電視啊?”
我笑著回答說:“是啊,還是液晶壁掛的呢!”
她也笑了,“上海那邊是挺發達的啊,學校裡的住宿條件都這麼好,你向來離不開電視,這下開心了。”
這麼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陣,我才試探著問她:“媽,你這麼晚打來有事?”
她“嗯”了一聲,“你不是還有兩三天就要回來了嗎?我想著你一個人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去機場坐飛機不太方便,就想叫你程叔叔開車去接你,順便載你去烏鎮看看。你不是一直挺想去那邊的嗎?上海離那邊也近,學這麼一個月也累了,去放鬆放鬆也好。”
我的腦子裡嗡的一下,像是有什麼東西亂了套,幾乎是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媽媽的話,“不用了不用了,這樣太麻煩了!”
意識到自己的態度太激動了,我立馬深吸一口氣,然後放柔了嗓音,“媽,現在是暑假,天氣太熱了,上海這邊也一樣,每天都是驕陽似火,最高氣溫都到37度了。這種天氣要我怎麼去烏鎮啊?還是別麻煩程叔叔了,我自己坐飛機回來就好。”
我媽遲疑了一陣子,然後問我:“真的不去了?你程叔叔不嫌麻煩的,剛好他也想去那邊見見以前的老朋友,談點事情。”
我就差沒舉手對天發誓了,“我真不想去,不是假話,也不是怕麻煩程叔叔!我真的特別想回來,哪兒都不去,就在家待著!”
接下來又是一陣好說歹說,總算掛了電話,平息了我媽這個突如其來並且叫我恐懼萬分的念頭。
然而第二天早上,就在我以為這個話題到此結束時,卻又一次接到她的電話。
這一次,她再也沒了昨晚的笑意,而是嚴厲地詢問我:“祝嘉,你現在在哪裡?”
我從甜美的睡夢中被她吵醒,迷迷糊糊地回答說:“在寢室啊,才七點鐘,還不到上課時間——”
話音未落,就聽她尖著嗓音打斷了我的話:“你還要騙我到什麼時候?昨晚和你通電話的時候就覺得不對了,上海這幾天一直在下雨,哪裡來的驕陽似火?今天早上給培訓機構打電話,結果老師告訴我你十天以前就回來了!祝嘉,你究竟在哪裡?”
一瞬間,我睡意全無。
渾身的血液都衝進了腦子裡,而我手腳冰涼地爬了起來,坐在床沿邊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露餡了?
被她發現了?
老天,我真的是完完全全手足無措了。
她還在那頭天昏地暗地追問我,而我就跟啞了一樣,只能聽著她急得快要發瘋的問話,內心焦躁茫然,一籌莫展。
很快程叔叔的聲音在那頭響起,好言勸慰我媽不要胡思亂想,也彆著急,“孩子這不是好好的麼?先問清楚再說,別動氣!”
我媽似乎費了很大力氣才平靜下來,壓著怒氣問我:“嘉嘉,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我咬著嘴脣,半天才重重地“嗯”了一聲,小聲說了句:“媽,對不起,我不是成心騙你的……”
“你們,你們……同居了?”
“同居”二字被她說得格外艱難。
我趕緊搖頭,哪怕她根本看不見我這個動作,然後慌忙解釋說:“沒有,我們什麼都沒做,我只是暫時住在他家裡,每晚都住的客房——”意識到這樣的答案也許並不會讓我媽輕鬆多少,我只好深吸一口氣,換了個方向,“我們是認真的,並不是玩玩而已。他已經工作了,是個心理醫生,年輕有為,為人很穩重成熟。媽,我知道我應該早點跟你交代的,但是還沒來得及——”
“帶他來見我!”我媽斬釘截鐵地說。
我一頓,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氣急敗壞地說:“年輕有為,穩重成熟?祝嘉,你根本不瞭解什麼叫做人心叵測!要是他真的是個好人,真的穩重成熟,又怎麼可能把一個小姑娘帶回家裡過夜?十天,居然整整十天……你給我立馬回來!”
電話很快被程叔叔拿了過去,他低聲安慰了我媽一陣,然後沉聲對我說:“嘉嘉,你也別急,你媽就是擔心你,畢竟你這次……你這次做得確實不對。”
我咬著嘴脣一言不發。
程叔叔嘆口氣,“好了,先不說別的,你現在趕緊回家吧,有什麼話當著你媽的面說清楚。”
掛了電話,我在床邊坐了好半天,直到6瑾言在外面敲了敲門,“祝嘉,可以起床吃早飯了。”
我茫然地開啟門,看見穿著家居服的6瑾言站在走廊上,空氣裡充斥著香濃的烤麵包和牛奶香氣,一切都溫馨如昨,除了我的心情。
他見我神色有異,微微蹙眉,“怎麼了,沒睡好?”
我抬頭對上他的眼睛,終於晦澀地說了句:“我媽剛才打電話來了,我提前回來的事情露餡了……”
在我收拾行李的時候,6瑾言一直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看著我,我低頭一言不發地拾掇著睡衣和一些小雜物,而他也不說話。
一想到即將和他分離,告別這十天的平凡小日子,轉而面對我媽那嚴厲的審問,我就跟打了霜的茄子一樣,整個人都蔫了。
最後合上行李箱時,我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臉貼在箱子表面,重重地嘆了口氣。
我問他:“6瑾言,你會捨不得我嗎?”
我當然知道這樣的問題其實毫無意義,可越是到了難捨難分的時候,我那盡挑廢話說的本事就越來越好。
6瑾言走到我面前,低頭說了一句:“這件事情其實應該怪我。”
我抬頭看他,就見他眉心微蹙,眼神裡藏著些許自責。
他把手伸給我,拉我起來的同時低聲道:“你年紀輕,不懂事,凡事憑著性子去做,衝動而輕率。但我不一樣,我年紀比你大,經歷的事情也比你多,按理說應當比你成熟穩重,做事之前一定要深思熟慮,結果卻跟著你一起胡來。”
頓了頓,他摸摸我的頭,“做父母的擔心子女天經地義,這次回去和媽媽好好說,我們的事——”
我見他一直沒說話,就追問了一句:“我們的事怎麼樣?要告訴她嗎?其實我媽叫我把你帶去見她一面的,你,你要去嗎?”
6瑾言擱在我頭頂的手微微一頓,片刻之後,只聽他若無其事地說:“現在嗎?現在還太早了,時機不成熟。”
我遲疑了一下,“那什麼時候才算時機成熟?”
他把我摁進懷裡,沉穩的心跳在我耳畔響起,伴隨著他說話的聲音,我的面頰也與他的胸膛一起上下起伏著。
他說:“我們的年齡差異太大,而你現在也還在唸書,你媽媽肯定會覺得我接近你別有居心,或者心理變態。”說到這裡,他輕笑出聲,而我也感受到了從他胸口傳來的一陣嗡動,“我一直想著安心等你畢業,畢業那天——”
他停在這裡,尾音上揚,害得我心癢癢,忍不住仰頭看他,“畢業那天干什麼?幹嘛老是說話說半截?”
他親了親我的額頭,因為離得太近,說話時有溫熱的氣息拂在我面上,癢癢的。
“畢業那天,我猜我的老婆本也攢得差不多了。”
我的臉唰的一下漲得通紅,這意思……這意思彷彿是畢業那天,他就會帶著聘禮踏進我的家門?
6瑾言嘆口氣,抱著我半天不說話,我有點惆悵地想說點什麼,可他只是用食指按在我的嘴上,搖搖頭,“先別說話,都要分開了,讓我好好體會一下這短得可憐的最後相守時刻。”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終於沒那麼沮喪了,而他拎起我的行李箱,拉著我的手穩穩地向門外走去,“走,我送你回家。”
***
一路上,6瑾言叮囑了我很多事情,比如不可以和媽媽頂嘴,要態度誠懇地向她承認錯誤;比如要乖乖地解釋清楚我和他的事情,不可以急躁,態度更不可以激進。
我嘀咕了一句:“你這麼厲害,幹嘛不親自去幫我跟她解釋?”
他的神情有些不自在,半天才說:“如果和你媽媽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種第一印象非常不好的狀態下,我也會耿耿於懷的。”
我覺得這道理有些說不通,畢竟他見不見我媽,這第一印象都不會好了,今天見和明天見又有什麼區別呢?
可我側過頭去看著正在開車的他,發現他的表情也不怎麼輕鬆,似乎有些緊繃——哪怕他已經刻意地做出比較輕鬆的樣子了,但我還是能從他細微的表情裡看出他的焦躁。
於是我也就不再追問,想一想,他大概也很頭疼,自責的同時還要擔心我……果然還是我太沖動,就這麼冒冒失失地從上海跑回來,也沒事先和他商量一下。
下車前,他最後抱了抱我,低聲道:“和媽媽談完之後給我打電話。”
我點頭。
“答應我不許亂髮脾氣。”
我再點頭。
“之後……如果有機會,來諮詢中心找我。”
我還是點頭。
他嘆口氣,“怎麼辦,不想放你走,想一直這麼嘮叨下去。”
我眼眶一熱,伸手捶了他一拳,“神經病,又不是生離死別,說不定我明天就可以溜出來見你了呢?”
他笑,最後親了親我的臉,“回去吧,我等你的好訊息。”
我視死如歸地下了車,一路往小區門口走,沒走上幾步,忽然發現我媽就站在大門口。
看見我以後,她很快朝我走過來,而我下意識地回頭去看6瑾言,卻堪堪看見他離去的車尾。
這是我第一次在與他分別後見他這麼迅速地離開,以往他都會停下來一直等到我走上很遠很遠,然後才開車離去。
我隱隱覺得事情的發展有些超出我的預料。
但來不及多想,因為我媽很快焦躁地走動了我面前,指著6瑾言離去的車,“他跑什麼跑?做了虧心事不敢見我?跑這麼快!”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低聲下氣地說:“媽,我錯了,我們回家再說好不好?”
她一把甩開我,氣得胸口一起一伏,素來不在公眾場合發火的她最後還是壓低了聲音,忍無可忍地罵我:“祝嘉,我真是,真是恨不得把你打醒!小姑娘家這麼不自愛,談戀愛了不告訴家裡人,還,還去那個男人家住了這麼長時間!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蠢多天真?”
她越說越氣,“算我多事,吃虧的是你,我在這裡瞎操什麼心?對,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有權利決定自己要做什麼,要跟什麼人!”
說著說著,她眼眶一紅,氣得握緊拳頭掉頭就走。
我趕緊跟了上去,自知理虧,也不好爭辯,只能一路小聲承認錯誤,然後跟著她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