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面對6瑾言這樣一句似寵溺又似埋怨的低語,我驟然間窘迫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他的表情那樣柔和,凝望我的眼神裡似乎有千言萬語匯聚而成的沉默包容,而我的手心還貼在他的面頰之上,明明是溫熱的觸感,卻無端令我顫慄起來。
就好像手裡包裹著一團火焰,滾燙灼人。
在這樣的靜謐裡,很多我有意無意忽略掉的細節剎那間湧上心頭,潮水一般沒有止境。
你有沒有遇見過一個人,明明沒有任何關係,最多是擦身而過無數次的陌生人,可是有朝一日當他踏入你的人生,從此比任何一個人對你都要好?
下雨天,他打著雨傘沉默地走在你身旁,遮擋住細密的雨水,只留給你一方安穩乾燥的傘內晴空。
音樂會,他像是能夠識透你內心的神祗,在你面對金童玉女的最尷尬時刻,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替你挽回顏面,安然護送你離開。
演講前,他一次又一次無償地出現在你面前,陪你度過那些最忐忑不安的日子,最終遠遠地望著你在臺上的出色表現,悄無聲息地離開現場。
我曾問過他:“6瑾言,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而他給我的回答是:“對一個人好,需要理由嗎?”
我曾經一度沉浸在自欺欺人的世界裡,告訴自己6瑾言是個好人,是個無所不能的心理醫生,也許他樂於助人,也許他醫德良好,所以不忍心看著我這個無助少女一次又一次陷入尷尬的境地。
然而此刻,在這樣寧靜安謐的山頂上,在掌心與他肌膚相貼的這一刻,我終於停止了那些虛無縹緲的幻想。
我想潛意識裡,其實我一直知道那個理由。
而我是如此渴望有這樣一個人不問緣由地對我好,給予我生命裡殘缺得可憐的安全感與歸屬感。
他拉著我的手微微使力,我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以親密的姿態與他相擁。
背景是整座城市的夜色,面上是清涼溼潤的夜風。
我靠在他懷裡,只覺得一切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那些糟糕的晦暗的不見天日的過去,那些卑微的茫然的無疾而終的故事,它們都被眼前這個人以無法抵禦的姿態驅散成一縷青煙。
我閉上眼睛,雙手緩緩地環住了他的腰,下巴也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說:“6瑾言,救救我吧。”
把我從過去的黑洞里拉出來,從此放進你明亮安穩的玻璃瓶裡,在這個小而精緻的世界,再也沒有可以傷害我的人或事。
而他就這樣拉著我的手,任由我全然信賴地抱緊了他。
我甚至覺得自己從未這樣安心過,有一顆大樹可以讓我拽住就不鬆手,從此天崩地裂命運無常都與我不再相干。
這一夜,我迷戀上山頂的一切,與他安安靜靜地坐在亭子裡,遲遲不願離去。
他低聲說:“那就看了日出再走吧。”
我無比安心地點點頭,然後靠在他的肩上享受這一切,最終卻閉眼睡了過去。
他也慢慢地靠在椅背上打起盹來。
幾個小時以後,當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那輪說好要等我們觀賞的紅日此刻好端端地掛在天邊,像是在嘲笑我們的懶惰。
我哭笑不得地搖醒身側的人,“6瑾言,快起來,太陽都出來了,看不成日出啦!”
他的睫毛微微顫動了幾下,然後睜開眼來,第一眼對上的便是我的眼睛。
我一直知道他生得好看,那雙眼睛就像是明亮的寶石一般動人心魄,可是如此近距離的接觸,特別是在他剛剛醒來還迷迷糊糊的時刻,那種坦然清澈的迷茫感頓時擊中我的心臟。
這一刻,我忽然意識到也許我對他覬覦已久,只是遲遲沒有發現罷了。
我忍不住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的睫毛,而他下意識地眨了眨眼,微微偏頭,“做什麼?”
聲音還帶著一種朦朧低啞的睏倦之意。
我說:“6瑾言,你怎麼長得這麼好看?”
他頓了頓,忽然間彎起脣角,“想知道答案嗎?”
“想啊。”
“那我帶你去個地方。”他直起腰來,深吸一口氣,又恢復了平時那種沉穩清醒的模樣,仍不忘側頭問我一句,“累嗎?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一下?”
“不要,才剛睡醒,簡直不能精神更多!”
我的語氣就跟急於討糖吃的小孩,所以他很快笑出了聲,摸摸我的頭,“那就走吧。”
***
在清晨的薄霧裡,我們漫步似的下了山,晨鐘暮鼓劃破日光翩然抵達耳旁,而我忍不住側頭望著身邊的人,有一種騰雲駕霧的感覺。
我們走到了山腳下的公交車站前,上車後,他對我說:“有點遠,你先打個盹吧。”
我十分聽話地點了點頭,仍然對於把頭枕在他的肩上這種事情有些羞赧,而他似乎一眼看穿了我的小心思,目不斜視地把我的腦袋往他肩上輕輕一摁。
我的臉霎時燒了起來,鼻端縈繞著他身上乾淨好聞的氣息,最終安心地閉上了眼。
等到了終點站時,6瑾言晃了晃我的腦袋,輕聲說:“祝嘉,醒醒,已經到了。”
我睜眼一看,這才發現我們來到了城北的舊街區。低矮的居民樓,很多曲曲折折的巷子,就連路邊的電線杆上也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廣告,一張重在一張上,又被雨水斑駁了字跡。
我難得來過城北,所以對這裡非常陌生。
走在狹窄的兩棟居民樓之間,仰頭便是家家戶戶掛在繩上的衣物,花花綠綠地將天空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
我好奇地問他:“我們要去哪裡?”
他微微一笑,“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長這樣嗎?”
“難道這附近有家整容醫院?”我天馬行空地發揮想象力。
他瞥我一眼,絲毫不掩飾他對我的鄙視。
於是我訕訕地閉上嘴,跟著他踏進了其中一棟居民樓。
這裡的房屋格局很特別,是那種老式的戶型,比如一樓左邊的那戶人家,廚房和其他屋子是分開的,需要分別上鎖。
我們抵達這裡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九點半了,豔陽高照的時刻。
6瑾言帶我推開了這戶人家油漆斑駁的木門,踏了進去。
進屋之後的右手邊是一個鞋櫃,再往裡走,客廳裡有一張辨不出年代的木桌,陽臺上種滿了花草,隱約可以瞥見一些山茶花開得正豔。
這是一個非常老舊的房屋,沙發是很早以前流行的款式,黑色的皮已經被磨得光澤全失。
我好奇地站在那裡,看見6瑾言往臥室走去,於是也跟著他來到那間屋子門口。
床邊有位老人坐在輪椅上,背對我們,手裡拿著一幅相框,低頭看得專注。
6瑾言叫了一聲:“爸。”
我頓時愣在那裡。
***
6瑾言帶我去附近的菜市買菜時,我終於忍不住問他:“你爸爸怎麼了?”
剛才他叫那聲爸的時候,老人由始至終沒有任何反應,反倒是6瑾言蹲□去替他把照片重新擺在床頭櫃上,然後又推著他去了客廳,開啟電視機。
在他做這些事情的中途,老人除了胸口微微起伏以外,一言不發。
“腦梗阻,血栓堵塞了兩條主血管,術後就變成這樣了。”他蹲□去問攤主,“魚怎麼賣?”
“十三塊一斤。”
“要這條。”
“好嘞!”攤主愉快地伸手捉住那條滑溜溜的鰱魚,“現殺?”
“現殺。”
“魚泡要不要?”
6瑾言微微一頓,回過頭來問我,“吃魚泡嗎?”
“啊?吃。”
“嗯,要魚泡。”
他重新站起身來,繼續說剛才沒有說完的故事。
“送進醫院的時候,醫生已經下了病危通知,可最後他還是熬過來了,只可惜出來以後就半癱了。”
“那他——”我遲疑地問,“那他平時……”
“他不願意跟著我,我把他接到家裡去過,他動不了,就絕食,不吃飯。後來我沒辦法,只能給他找了個看護,白天黑夜地看著他,就住在他的隔壁。”6瑾言目不轉睛地看著老闆殺魚,“我每個週末都來看他,雖然他也不見得想看見我。”
“……什麼意思?”
“我爸年輕的時候是個酒鬼,喝醉了就愛發酒瘋,回來還會打我和我媽。後來我媽受不了,就想離婚,帶著我躲開他。可他不同意離婚,反而變本加厲地喝酒、打我們,我媽的孃家人嫌她年紀大了,離婚的事情鬧出去丟人,也不許她離。我媽只好一直帶著我過這種日子,直到我十八歲那年。”
我越聽越驚心,總覺得這樣的事情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
焦點訪談、今日說法什麼的看多了,家暴事件層出不窮,我也並不會覺得有多不可思議,可是當那些字眼與眼前這個清雋乾淨的男人聯絡起來時,我就覺得難以置信了。
“那後來呢?”我追問。
“這裡太鬧了,一會兒再說吧。”他從攤主手裡接過塑膠袋,付了錢,然後帶我在擁擠的人群裡繼續穿梭。
人群太擠,好幾次我都被擠得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需要他頻頻停下腳步來等我。
最後他似是對於這樣的現狀有些無奈,嘆口氣,伸出沒有拎口袋的那隻手牢牢地捉住了我的手腕,“小心點,別走丟了。”
他看我的目光像是看著孩子,有那麼一點無可奈何,再深究下去,卻是滿滿的寵溺與溫柔,像是蜜糖一樣足以令我溺死其中。
回家的路上,在我的追問下,他終於把故事說完了。
十八歲那年,就在他高考之後那晚,由於得到了母親的准許,就和同學一起在外慶祝終於畢業脫離苦海了。
畢業班的年輕人聚在一起,放鞭炮、點蠟燭慶祝。
可是就在他像個愣頭小子一樣與周遭的人群一起沉浸在歡樂中時,有街坊鄰居匆匆趕來,拉著他就往回跑,嘴裡急急地說了句:“瑾言,不得了了,你媽媽跳樓了!”
那一晚,他的人生髮生了翻天地覆的改變,自看見母親倒在血泊裡那一刻起,曾經懵懂青澀的少年終於一夜之間成長為少年老成的大人。
母親早已不堪重負,生出了自殺之意,沉重的家庭負擔、丈夫的酒後家暴、親戚的背地嘲笑,所有的一切都令她疲憊不已。唯有這個年幼的兒子令她忍辱負重地活了下來,而今,在兒子成年畢業這天,她終於如釋重負地放下了肩頭的擔子,爬上了家屬區最高的那棟樓。
人生的悲歡離合有很多,社會新聞裡每日都在播報著類似的事件,誠如6瑾言昨夜對我說的那樣:世界的悲傷與災難太多,我們活在遙遠平靜的角落,無力憐憫。
然而當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時,他才終於體會到什麼叫做萬念俱焚。
十八歲的少年從此踏上一個人的旅程,父親白日工作,晚上飲酒作樂;而他踏進了大學,除去上課時間,抓緊分分秒秒為生計奔波。
他側過頭來望著我,目光平靜而深遠,“你曾經問過我,為什麼要選擇心理學,事實就是,十八歲那年,我很想知道我媽死前是怎麼想的。十八年來她都活在痛苦與不堪裡,鮮少和我進行過思想交流,而我作為她的兒子,在她死後一直深深自責著。”
6瑾言的目光明明溫和又明亮,宛如地平線上初升的朝陽,澄澈乾淨,沒有一絲雜念。
可在我看來,那樣的目光卻令我為之震動,整顆心都顫抖起來。
哀傷到極致原來就是平靜如斯,沒有歇斯底里,沒有死去活來,只要這樣微微一笑,都能令人感覺到那段晦暗時光裡,他肩頭那些不堪重負的力量。
這一刻,我忽然想到了在一次電影鑑賞課上,我們學院最負盛名的顧老師對於《安娜·卡列寧娜》的電影分析。
他對我們說,這部電影在不同人的眼中被賦予了不同的意義,而對於目前的我們來說,最深刻最切身的體會大概只有那一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
不幸之於6瑾言,恰似童年之於我。
而我望著這樣的他,忽然間有些無所適從。因我早已習慣他的溫柔強大,無所不能,潛意識裡竟把他當做了一個幸福的象徵,渴望他給予我那種將人生過得遊刃自如的能力。
可他畢竟不是那樣的吉祥物,他擁有比我更加深刻的人生經歷,經歷過比我更加晦暗的過去。
我只能晦澀地說:“你,你以前怎麼沒有告訴過我?”
他忽然間低低地笑出了聲來,輕描淡寫地對我說:“因為你從來沒有問起過。”
那語氣似玩笑,似埋怨,似無奈,似感傷。
這一刻我才忽然發現,原來我對他的瞭解真的少之又少,自私如我總在需要他的時候要求他隨傳隨到,可我竟不曾問過他的任何資訊,亦不曾試圖瞭解過他內心的祕密。
因為他的這一抹笑意,我陡然間難受起來,整顆心臟都像是被人緊緊拽住,一點一點拖向了某個深不可測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