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我是在校醫院醒來的,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見窗邊站著一個人,逆光而立,渾身上下都彷彿要融入那片澄澈日光之中。
有那麼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回到了腿受傷的那幾天,睜眼便能看見一直守著我的那個人。
於是我下意識地叫了一聲:“6瑾言?”
那個人很快轉過身來,清雋的眉眼,如釋重負的神情……卻不是我以為的那個人。
陳寒快步走到我身旁,“你怎麼樣了?”
那擔心的模樣叫人好不感動,眼神裡的認真幾乎把我給融化了。
可我畢竟沒有感動,而是看著這樣的他,有那麼片刻的失神。
我忽然開始好奇,喜歡一個人五年,看著他對我好,然後又頻頻以溫柔的姿態出現在另一個人身邊,我究竟是如何堅持到現在的?
我很努力地回憶著我究竟為什麼喜歡他,也許是因為在很多個大雨滂沱的夜晚,他打著雨傘把我一路從教室送回寢室,然後背影溫柔地離開;也許是因為無數次我在週末能夠離校時卻無處可去,他好心好意地把我領回家,吃上一頓他父母做的家常便飯;也許是因為他容忍我在他的房間裡貼上滿滿的動漫海報,雖然他對這些一點也不感興趣,卻偏偏默許了我的一切過界行為。
是的,我一次又一次地過界,就這麼與他曖昧不清地過了五年。
而今一次落水事件卻令我無端茫然起來,我究竟是在堅持什麼?
我究竟喜歡他什麼?
重新對上陳寒的眼睛,我皺了皺眉,“你走吧。”
他一怔,似乎非常詫異。
我又飛快地補充了一句:“你放心,我腦子沒進水,現在只想好好休息,你趕緊走。”
然後我用被子遮住了腦袋,閉眼屏息,終於聽見他離去的腳步聲。
他留下一句很勉強的話:“那你好好休息。”
然後是門被合上的聲音。
護士進來詢問我身體狀況的時候,我問起了和我一起落水的其他人,她說都被體育老師和會水的同學及時撈上了岸,沒什麼大礙,休息休息就好了。
我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病號服,尷尬地問她之前的衣服在哪裡。
護士說都溼透了,怕繼續穿著會感冒,就給我換下來丟給後勤處了。
我躺了大半天,腦子裡亂糟糟的,想起上一次住院時,身邊還有一個無聲陪著我的人,忽然覺得這個病房冷清得要命。
我又成孤家寡人了嗎?
開啟通訊錄,對著6瑾言的名字發呆好半天,我終於忍不住撥了過去。
隔了很久,他才接起電話,低沉柔和的聲音似是來自薄霧之中的一縷日光,剎那間竟然令我莫名地發顫。
他說:“祝嘉?”
簡短兩個字,像是一個魔法,驟然間令我說不出話來。
握住手機的手微微有些顫抖,我努力讓自己聽上去平靜從容,無奈聲音卻出賣了我,“6瑾言,你現在……你現在有空嗎?”
***
我穿著寬鬆的病號服坐進了6瑾言的車裡,他直視前方,手輕輕地擱在方向盤上,問我:“所以你用泫然欲泣的語氣把我從市中心叫來,就是為了讓我帶你去滿記吃一份榴蓮班戟?”
我尷尬地搓搓手,對於自己剛才的表現深感唾棄。
6瑾言趕到醫院的那一刻,看見我並無大礙,似乎鬆了口氣,然後定定地望著我,“怎麼回事?”
我面上一紅,“游泳課的時候不小心落水了,嗆到了。”
他微微一頓,“我是問,為什麼叫我來?”
我立馬就噎住了,是啊,我為什麼叫他來?難道還能說因為我想叫就叫了?
於是一慌張,我就脫口而出:“落水之前,我告訴自己如果我大難不死,一定要和你一起去吃頓榴蓮班戟慶祝一下!”
……
於是事情就成了現在這樣。
我一路動作緩慢扭曲地坐進他的車裡,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護士小姐在扒光我的同時,把我那溼漉漉的內衣也給一起扒掉了。
我胸前的那兩團在我的運動下微微顫動著,而我的心臟也開始跟著顫動起來。
操蛋的,我該怎麼辦?!
“可不可以麻煩你先把我載回寢室樓下,我上去換身衣服?”我弱弱地說。
6瑾言上下打量我片刻,我一緊張,還以為他發現了什麼。結果他淡淡地說了句:“你這樣子不像是帶了鑰匙的人。”
我一頓,趕緊打了個電話給思媛,結果得知她和沈姿都還在校醫院。
“那朱琳呢?”
“朱琳陪著沈姿的。”
我掛了電話,心虛地低頭看了眼我那顫巍巍的胸,開始為一會兒怎麼在不驚動它老人家的情況下,邁著淑女的步子走進滿記。
我真是腦子進水了才會神經病地叫來6瑾言,然後自討沒趣!
可是隻要這樣坐在他身旁,我都感覺很安心,那些糟心的一切都好像被人推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而我周身都如同沐浴在陽光之下。
即使接下來的路程裡,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
6瑾言把車停在了商場門口,然後遞給我一張卡,“密碼是84o1o7。”
我一愣,“你讓我自己去吃?”
他瞥我一眼,“你去三樓買衣服,我在七樓的滿記等你。”
那眼神,滿滿的都是在嘲笑我這身病號服,感覺要是我堅持穿這身衣服,他就會嫌棄死我。
他甚至沒有和我一起進去,只說:“你先去吧,我打個電話再下車。”
於是我得以鬆口氣,背對他雙手抱胸,假裝自然地快步走進商場,同時也慶幸他不在我旁邊,自然也就看不見我那失去束縛、在空中自由跳躍的酥-胸╮(╯▽╰)╭。
然而走進電梯的那一刻,我下意識地往大門外看了看,他依舊坐在車裡,隔著遙遠的距離靜靜地望著我,壓根沒有在打電話。
我一愣,這麼快就打完了?
我飛速購置好了一套內衣,考慮到這是6瑾言的卡,於是挑了一條樸素乾淨又不算貴的裙子,最後拎著病號服去七樓找他。
快到晚飯的點,甜品店的人很少。而他安靜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有一盞昏黃的日式掛燈懸在他頭頂,暖黃色的光線將他包裹其中,每一道線條都被模糊了界限,光與他融為一體,溫柔得不像話。
我莫名頓住了腳步,就這樣站在落地窗外,看著這油畫一般的場景,忘了呼吸。
6瑾言似是察覺到什麼,很快側過頭來,對上我的視線時,沒有多餘的表情。
好像自從那天在醫院門口當著我和陳寒的面開車離去後,他就變得不如以往溫柔愛笑了。
他就這麼安靜地望著我,漆黑一片的眼眸裡浮動著暖黃色的光點。
我推門進去,坐在他對面,看著面前那盤已經端上來的榴蓮班戟,忽然間覺得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就這樣低頭戳著我的班戟,直到它面目全非時,我才說:“其實我不是為了來吃這個才打電話找你的。”
他沒說話,但我知道他正望著我。
我繼續低著頭,低聲說:“今天落水的時候,沈姿和我在一起,我不知道她是故意的還是太慌張,害我喝了好幾口水。我不會游泳,當時很害怕,可是看見陳寒也跳進游泳池的那一刻,就忽然間不怕了。”
“我知道他會游泳,就好像以前高中的時候,很多次陪他去游泳池,第一次是有人惡作劇,把我推了下去,結果他很快把我託上了岸。後來我就開始假裝掉進水裡,每一次他都無一例外在第一時間趕到我身邊,所以我從來不擔心自己不會游泳這個問題。”
我跟這盤榴蓮班戟就像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一樣,不然不會這麼死命地戳它。
“但是今天,在我以為他會和以前一樣抓住我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驚喜。”我低聲笑起來,“他抓住了會游泳的沈姿,把我晾到了一旁,甚至看都沒有看我一眼。我醒過來的時候,他就站在我的病房裡,露出了和以前一樣擔心我心疼我的表情,可是我忽然覺得那些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了。”
榴蓮班戟已經被我戳得無從下口,我終於停手。
“其實在我喜歡他的五年時間裡,我的心就和這隻班戟一樣,已經被他糟蹋得體無完膚……或者說,其實是被我自己糟蹋了。”
在你年少的時候,喜歡上一個人,你以為只要足夠勇敢,足夠堅定,你們就終究會在一起。
可是那不過是在你高估了自己的情況下。
陳寒不曾接受我,而沒有人告訴我該如何做才會讓他接受我,也沒有人告訴我,繼續堅持下去他又是否真的會在我長長的堅持裡接受我。
我不懂得放棄,於是只好怪時光還不夠漫長。
漫長的時光裡,沒有人告訴我該如何放棄他。
可是心臟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一旦超過負荷,它就喪失了繼續堅持下去的能力。我以為我能一直這麼喜歡陳寒的,可是到現在,除了疲倦和厭惡自我,剩下的竟然什麼都沒了。
滿記裡一直在放歌,在我終於無聲的這一刻,忽然間聽清了歌詞:
我都寂寞多久了還是沒好
感覺全世界都在竊竊嘲笑
我能有多驕傲,不堪一擊好不好
一碰到你我就被撂倒
吵醒沉睡冰山後再次脫逃
你總是有辦法輕易做到
一個遠遠的微笑就掀起洶湧波濤
又聞到眼淚沸騰的味道
淚腺忽然間受到巨大的衝擊,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傷心的時候不能聽情歌了,簡直就是火上澆油、雪上加霜。有那麼一刻,五年的重量一起朝我重重壓來,我一邊慶幸遭逢此劫,我就不用再惦記陳寒了,一邊卻又覺得這種重量也許會把我直接壓死。
而在長長的沉默裡,我聽見6瑾言淡淡地對我說:“我和你來過滿記兩次,而這兩次,你都無一例外地對我說著陳寒的故事。”
“……”我頓時失去了語言能力。
6瑾言問我:“你有沒有問過我,反覆聽著你的暗戀故事是什麼樣的心情?”
我張了張嘴,終於抬頭對上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明亮清冷,像是寒夜裡的一盞燈,將我的狼狽照得無處遁形。
而那盞燈的主人定定地望著我,“祝嘉,你把我當成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