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來,大街兩旁的店面都有些冷清,時值傍晚,但還沒到飯點。
街上漸漸有了些人,都是趁著傍晚時分天氣變得比較涼爽的時候出來外面逛逛,有些人來尋食,有些人來置辦些雜物,還有人出來看看是否有晚市——常常有鎮上的人在午後到鎮周圍的山林裡去採摘些野外的雜菜。
不過這大街上的人還是不多,得等到晚上的時候,燈火通明,將這整條街道點亮,街道兩旁的店家和商販會在吃過晚飯後全都張羅著把店開了,布格鎮上的居民攜家帶口,出來休閒散心,才算是一天當中最熱鬧的時候。
因此,羅寧他們很清楚地聽到了巷子裡的聲音。
不等羅寧他們反應過來,拉貢就一馬當先地走向聲音發出的地方,從包子攤後面的那個拐角走了進去。羅寧看到巷子口處站了幾個大媽,神情生動地朝著巷子裡的事物指指點點,臉上滿是鄙視、厭惡。
拉貢徑直走了進去,跟那幾個大媽點點頭陪著笑躋身進去。羅寧他們跟在他身後,站在巷子口。不是他不想進去,而是巷子本來就不大,而且裡面已經堵上了好幾個男人,他們朝向裡面,將原本就不寬敞的小巷塞得滿滿當當。
“這位大嬸,發生什麼事了嗎?”裡面一片喧鬧嘈雜,耳邊這群大媽嘰嘰喳喳,羅寧反倒覺得沒法聽清裡面發生了些什麼,便拉住一個大媽問道。
“欸,這個小兄弟長得還挺俊俏的嘛”,那個大媽看了眼黑特,“哦哦哦對了,裡面啊,一個小夥子偷了個包子吃,然後就被包子鋪的老闆和其他幾個人給揍了……啊,不要問我那個小夥子長得什麼樣,我也不知道啊……我也是剛來的,她們跟我說的……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可千萬別像他那樣啊……”大媽自顧自地像連環炮一般地說著話,眼神在三人身上來回打量,就像三人也像那個正在被修理的年輕人一樣。她語重心長地說著,鼻子旁邊的那顆大痣隨著她的話語不停抖動著,看得羅寧心底開始發毛。
黑特挑了挑右眼眉毛,深吸了口氣,又快快地吐了出來,隨即一副面癱的樣子,眼睛望向旁邊,假裝在四處看風景。
伊麗絲扁了扁嘴,拉過羅寧,悄聲問道:“你跟這位大嬸認識?”
羅寧戲劇化地翻了個白眼,說道:“別鬧了,怎麼可能,我也是第一次到這裡來啊……”他知道伊麗絲的意思,“我就隨便拉了個人,哪裡知道……”
“喂喂喂,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不像話啊!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呢!”大媽發出憤怒的指責。
羅寧立馬掙脫伊麗絲拉著自己的手,一臉諂媚地說道:“有有有,當然有,您說您說……”
“啊!拉貢!”拉貢從巷子裡的人群中躋身而出,羅寧簡直像是見了救星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拉貢現在身上套著的那件制服的原因,巷子裡的人隱隱有讓路的樣子。
見到拉貢走出來,那群大媽也圍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語地問這問那。
拉貢也是對這些大媽難以招架,連聲說道:“各位大嬸們,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一個年輕人偷了個包子而已,也不是什麼大事。”拉貢擺出一副小大人的姿態。
可那些大媽還是繼續嘰嘰喳喳,絲毫沒有打算放過拉貢。
“讓一讓啊,斯琳大嬸。”巷子口眾人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唉,我說阿力啊,不就一個包子麼,至於嘛?”大媽的同情心總是出奇的泛濫,轉瞬之間就變換了陣營。
為首的那個叫阿力的就是包子攤的老闆,他一邊整理衣物,一邊說道:“唉,實在是氣不過,你說一個好好的年輕人,不去幹活,倒來偷東西,真是丟人。”
聽到他的話大媽們的言論又一致轉向,聲討那個年輕人肯定是個好吃懶做的人,阿力又接著說:“我們幾個其實也就是揍了他幾下,沒下狠手,包子也給他吃了,希望他能好自為之吧……”
“唉,說起來大家都不容易啊……”眾人又討論開來。
“拉貢啊,”阿力老闆喊住拉貢,“這件事情沒必要上報,小事一件。”
“好嘞,”拉貢點頭,示意知曉,“阿力大哥,我幾個朋友想嚐嚐你的包子。”
“這幾個可都是新面孔啊,外來的吧,這鎮上是不知道我阿力的包子是皮薄餡多滋味好,你們可算是找對人啦!”阿力很快就將巷子裡的事拋到腦後,自然還是做生意要緊,這可是謀生的手段。
……
……
巷子裡、巷子口的人都漸漸散去,對他們來說,這不過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場鬧劇,將來會成為偶然想起的一樁談資,僅此而已。
但是對於巷子裡的那人呢,今天的事情會改變他的人生嗎?是會激起他的憤怒和壯志,令他發憤圖強改變自己的人生,還是會令他受辱的人生繼續下去,陷入狼狽不堪的深淵再也無法翻身?
這世上各個角落裡經常發生的事件告訴我們,往往是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生活很無情,用它龐大的能量從四面八方將人逼入絕境,然後摧毀。
羅寧神色凝重,他讓拉貢稍等他一會,然後走進了那條小巷,手上拿著用牛皮紙包著的兩個阿力包子攤剛剛出爐的新鮮肉包。
黑特神情不變,和伊麗絲一起,默默跟著羅寧走進巷子。
拉貢想著要掙錢,跟在他們後面,不過保持著一段距離。
巷子很短,羅寧看見一個麻衣青年,灰頭土臉地靠著巷子尾的一堆雜物躺著。那堆雜物裡有衣物也有一些空的玻璃瓶,還有一張小凳子。應該會咯得很不舒服,但是那個青年卻彷彿死去一般不動分毫。夕陽的光束落在巷子裡,清晰可見的灰塵土粉在他身邊撲騰飄散。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著,衣衫破舊,清楚可見幾處補丁,如果要將他現在這身衣服修補完好,肯定還得在添上不少補丁。
他看見微微張開眼睛看著沐浴在夕陽餘暉中的羅寧的時候,羅寧也看到他,這是前幾天在獵人試煉中跟自己一起傳送到試煉山中的那個麻衣青年,那個被人喚作鄉巴佬的時候有些激動地將手按到劍上的那人,此時卻已不見他的那柄鐵劍。
在試煉的最後羅寧並沒有看到他,應該是沒有透過獵人試煉,但是怎麼會淪落到這番地步呢……
羅寧神色平靜地走了過去,不知道他是不是對自己還有印象。
“吃吧,”羅寧像個街邊的小混混一樣蹲在他旁邊,“我請你的。”
這個麻衣青年一頭金色長髮早已雜亂不堪,從發叢中間探出的眼光望向羅寧的時候,沒有帶一絲任何感情,只是平靜地看著,也沒有伸手接過羅寧手中那包著食物的牛皮紙。
他終於動了一下,不過不是伸手,而是將頭從微微側著轉到正前,他的眼神越過黑特和伊麗絲,落向遠方,遠方空無一物。
人的生命是否就像太陽呢?如果像太陽的話,自己現在是否正處在最末一段時光?如果能夠像這樣就在這個角落裡默默死去的話,想必也是不錯的事情吧。真的這樣的話,那一切仇恨、一切羞辱都與自己無關了,有誰會記得自己這樣一個無名小卒?死了估計也就是被當做流浪漢扔到某處隨便葬了吧,不,也許根本連葬都不可能,最好的情況應該是被扔到野外讓些野獸給吃了,然後變成糞便迴歸自然吧。
啊……想想……好像也不錯呢……
“不吃我吃了啊。”羅寧掀開牛皮紙,一股新鮮出爐的麵粉香氣混合著淡淡肉香,隨著熱氣彌散在空中。
羅寧作勢欲咬,將兩個包子疊在一起,嘴巴誇張地張得極大,彷彿要一口吞掉兩個大肉包。
麻衣青年的鼻翼先是動了動,隨後,像只野獸一般,一躍而起,一把奪過羅寧手中的那兩個熱騰的包子,絲毫不嫌燙,狼吞虎嚥地啃食起來,彷彿那兩個肉包就是稀世佳餚。
沒人說話,巷子裡只有那名麻衣青年的吞嚥聲和間或的咳嗽聲。
“有人曾經這麼跟我說,‘如果可以當個好人的話,沒有人會選擇當一個壞人。’”
麻衣青年放下手中被啃得不成樣子的包子,嚥下嘴中的食物,動作再度停下。
“你偷了那個辛勤勞作的包子攤老闆的包子。”
“那我……是壞人嗎?”他問道,聲音有些乾啞。
“別逗了,就你這種級別的……在真正的壞人面前,你簡直純潔的像個少女。你只是做了壞事。”羅寧沒有看向他,目光落在巷子另外一面牆上,“跟我說過那句話的人還告訴我,‘人的一生總是會做錯事的’。”
“是這樣麼?那個人有沒有說過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人活著本來就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你為什麼還要追究為了什麼這種虛無縹緲的事?”羅寧轉過頭盯著他的臉,兩人眼神相遇,羅寧看著他此時清澈的眼神,就像在求解什麼人生的大難題,“我問你,剛才你為什麼要搶走那兩個包子?如果你真的不想活或者找不到人生為何要繼續下去的意義,那麼怎麼不就乖乖躺倒直到自己餓死為止?既然你搶過包子,證明你不想死,就意味著你心裡早已經有了活下去的答案。”
青年不語,默默地再吃起包子。
“人們有時可以支配他們自己的命運,”羅寧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金幣,放到麻衣青年的身側,“要是我們受制於生活,我的朋友,那錯處並不在我們的命運,而在我們自己。”
說罷,羅寧站起身,往巷子口方向直走出去。
黑特和伊麗絲,在他先前也走了出來。
麻衣青年騰了下位置,讓背後的那堆雜物感覺起來不那麼咯人。他沉默地吃著手中剩下的包子。那枚金幣在夕陽的餘暉中熠熠生輝,閃爍著黃澄澄的光澤,麻衣青年用雙手拾起那枚金幣,接著將他放入懷中。
他在巷子裡這片只屬於自己的寧靜空間裡閉上眼,任憑陽光慵懶地灑在自己身上,不知是在沉思,還是真的已經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