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靈決定不走了,藍花布單圍裙搭在餐廳的椅子背,滑板車靠在門口,無框老花鏡擱在電視上,沙發上攤著一大包舊毛線,雀靈打算用粗粗的棒針織一小塊毛毯,擱在茶几前,冬天看電視的時候好暖腳。
雀靈好象在和爸爸對峙,擺出安營紮寨的架勢。
可我喜歡一睜開眼睛就看到這些東西,隨時隨地告訴我雀靈在,她在這個家的每一個角落,風風火火忙乎著。
經過了那個以為雀靈突然離開的早晨,我特別特別深刻地體會到什麼是依賴,那是一種吸盤一樣的東西,一旦失去,就是剝離一樣的痛。
大人的身體特別重,心事肯定佔了特別大的分量。瞧我爸爸那樣,就是不踏實,好象佔著不該屬於他的東西。爸爸還給我講那種奇怪的道理,說人呢,對任何東西都不能上癮,好吃的、好玩的,包括你喜歡的人,上癮了就戒不掉。
他和我商量:"雀斑,爸爸給你做飯,爸爸送你上學,爸爸帶你出去玩,只要你戒掉外婆好不好?""可是,我已經戒不掉了呀!"我搖頭,眼淚汪汪。真擔心,快樂也會有用完的一天。
爸爸現在對雀靈說謝謝,買菜、做菜、清潔房間、晾衣服、刷鞋,一天下來要對雀靈重複無數遍謝謝。
雀靈說,他是想用謝謝慢慢生分我,慢慢擋開我。他是想趕我到澳大利亞去,他以為那裡我有好日子過呢。
家裡不大提亞麻***的事情,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佔據了我們的生活,就是爸爸的工作。
其實,我爸爸那麼英俊能幹,再找個工作真沒那麼難。對爸爸來說,只存在一個障礙,就是得找一份和原先差不多的新工作。
爸爸是IT工程師,聽說他們那個行當最頂級的傢伙比爾蓋茨,連彎腰揀錢的工夫都沒有,因為就那麼一彎腰一直身之間的滴答幾秒種,幾千美元就可能溜走了。
也許爸爸的收入只抵得上人家的一個小指甲蓋,可應付全家的生活就綽綽有餘了。養家、養房、供我上一座鍍金的雙語學校,從來沒有發生過資金困難。雀靈做了管家婆以後,動手把爸爸掙來的這塊"蛋糕"一切四,還多出了一塊儲蓄。
爸爸再去找工作,形勢一點也不容樂觀,找來找去工資都要縮水一半。
打五折,爸爸接受不了,他的期望至少也是值原來的四分之三,只要能應付房子、我的書包、還有餬口。
爸爸決定繼續觀望,他每天還是六點起*,疊被,洗臉,六點三刻準時開啟鞋櫃,不過皮鞋改成了跑鞋,下樓跑步,或者和阿拉蕾一起打羽毛球。
阿拉蕾逗爸爸玩呢,"還好還好,七五折,還是當季款式的價位呢。哪像我那批鞋喔,都快打三折了。"還真被雀靈說中了,阿拉蕾進了一批怪路子的靴子,鞋幫上都釘著腳腕包,雀靈搖頭說這玩意不方便,怕不好賣。結果真的一雙也沒買出去喔,阿拉蕾損失慘重。
阿拉蕾只好自己穿,氣鼓鼓把身上的硬幣都裝在鞋子上,叮叮噹噹招搖過市。真有人看上了這種奇怪的靴子,抱住阿拉蕾的腳討錢。
阿拉蕾摔了一跤,可憐的"小富婆"一瘸一拐,順手在"好玩好玩"的櫥窗上用噴罐子塗鴉了一雙倒黴蛋,一個臉紅脖子粗--"五折?呸呸,做夢!"一個垂頭喪氣--"給你三折,我認了!"爸爸悶頭找活幹。在家裡端掉了水斗下的一窩蟑螂,在下水道拐彎介面的地方掏出一團碎頭髮,把吊燈的每一個燈泡都擦得像剛洗好的水晶葡萄。
爸爸問雀靈:"還有什麼要做的?"雀靈無比舒暢地刷著浴缸,看著水流暢通無阻上上下下。她一轉身,推著爸爸出門,"去阿拉蕾那裡看看吧。"又轉到阿拉蕾店裡現場辦公,修好被顧客玩壞的五把竹頭彈弓,三個螺絲輕輕鬆鬆加固了最大的一個貨櫃。阿拉蕾的大門鎖頭老是卡住,她抱怨每天開門關門各要花掉半噸的力氣。爸爸胸有成竹,命令我開啟鉛筆盒子,他削了一點鉛筆芯灰,對準鎖孔,就那麼一吹。"再試試?"阿拉蕾鑰匙輕輕一捅,"啪嗒","呀,現在一兩的力氣都不用!"爸爸彈彈指尖,一派雲清風淡,繼續問:"還有什麼要乾的?"阿拉蕾遲疑了一下,"沒、沒了。"爸爸拉好工具包四周的拉練,自嘲兮兮的,"老頭子又失業了!""幫我到’美亞’租套片子好不好?"阿拉蕾掏出一張卡,"木村拓哉的《悠長假期》。"爸爸稍微愣了愣,不過他還是很愉快地接受了這個任務,到兩站路外的"美亞音像瑞金店"去跑一次。
"要不要零錢坐車?"阿拉蕾跟在後面叫。她好象特瞭解我爸爸,坐慣出租的人,沒帶硬幣的習慣。
"不用,我跑步去!"爸爸生機勃勃的,還丟下一句話,"嘿,我倒要看看那個木村到底帥在哪裡?"我坐在桌子邊,趴在兩個鷹鉤鼻的巫婆中間寫作業,在她們嚴厲的注視下,我筆桿不知不覺有點哆嗦。我把巫婆挪開,換了兩個樹脂水兵熊,讓這對笑眯眯的兄弟做我作業本子的守護神。
阿拉蕾過來捏著我的大耳朵發呆,沒有一個顧客進來,屋子裡安靜得要命。
有時候安靜很輕,比如我趴在雀靈的身邊睡著的時候,輕得像兩片薄如蟬翼的翅膀。
有時候安靜又很重,比如像現在,空氣裡像灌了水銀,流都流不動。
突然,她想起什麼似的,"噯,還你筆!""我以為現在的小孩都用活動鉛筆,不用像我們小時候那樣,天天睡覺以前,爸媽都要幫我們削好鉛筆。""雀靈幫我削。"我說,"還是鉛筆省,活動鉛筆多浪費呵,小雞唑米一樣,一會唑掉一根一會唑掉一根。""這話倒不假!"阿拉蕾起身,"要不要喝點牛奶?"我喝了一口,忍不住又說:"告訴你,還是喝豆漿最合算,一塊錢一大袋,現磨的,又香又濃!"阿拉蕾睜大眼睛,研究了我一會兒:"雀斑,你越來越像你外婆了。"我吐吐舌頭,拉長聲調:"還是省點好!""省什麼?!"爸爸正好進門來,拿著一個長盒子,"路上堵車,我兩條腿比41路還快呢!""瞎聽什麼!"阿拉蕾朝我飛快地一擠眼,"我在教雀斑世界上出第一支鉛筆的地方,在英格蘭凱什威克省。""真有知識!"爸爸誇她。
"我還知道有這樣一支鉛筆,沒有筆芯,裡面藏過一張德國地圖和迷你指南針。有一個英國飛行員就靠著它逃出戰俘營,真是酷呆了。""慢點慢點,讓我記下來,正好寫作文。"我趕緊記錄。
乘爸爸進裡屋試片子,阿拉蕾小聲警告我:"別對他學你外婆的話,現在他的自尊心脆弱得像瓷器。"然後她竄進屋子快快活活叫道:"木村拓哉和你有得比吧?"我看見爸爸開了DVD,已經有點出神的樣子。能不出神麼,電視劇一開始就是一個慘兮兮的新娘子小南,被新郎放了鴿子。
阿拉蕾輕輕走出去把店門拉下。我們倆像小貓一樣一左一右偎在爸爸身邊,在我睡著以前,聽見小南在說:"當你做什麼都不成的時候,就把這當成是老天爺給你的一個假期,不用勉強自己,只要順其自然,事情就會好轉。"我是被爸爸抱回家的,一同回家的,還有那盒裝著總是樂天派,給別人力量的小南的長長假期的故事。
我生平第一次接到匯款單,一張1000澳幣的大單子,是爸爸從小區門房拿上來給我的。他一聲不吭,慢慢放在吃飯桌子上。
雀靈有點迷惑,抓起老花鏡盯著上面的字看,她辨認出了我的名字--劉戀。
"她全知道了?你求她幫助我們了?"爸爸像是受到了迎頭一擊,死死盯著雀靈,那眼神是要雀靈作出解釋。
雀靈喃喃的:"我沒有開過口,我什麼也沒講呀,省省點花,我們一家的日子還是好過的呀。以前她是想接雀斑到她身邊,我不許她這麼做,我罵了她,你以為雀斑是你小時候玩的洋娃娃,想扔就扔,想要就要。她爭不過我,賭氣說:’那我生一個好了!’這下我無話可說,由著她去好了!""媽,你不用夾在我們中間為難的。"爸爸反倒笑起來,"足夠兩張機票的錢,好,我就不破費了!我送你們走,你和雀斑一起走。"爸爸笑的樣子真是不能看,不是歡樂,只有辛酸,還有沮喪。"現在他的自尊心脆弱得像瓷器。"我想到了阿拉蕾的話,好象聽到那件看似強大的瓷器"嘭"地碎了。
我拼命嚼阿拉蕾買給爸爸的香菸巧克力,一根接一根,好讓自己鎮靜下來。
"她離開我還是有遠見的!你看,我拼命努力,到現在怎麼樣?失業!""女兒也快要養不起,不要說老丈母孃了!"爸爸還在笑。
"瞎說,瞎說什麼呀!"雀靈團團轉,"我來打電話給她,寄什麼洋錢,小看我們!""不要打!"爸爸突然低聲吼起來,他看著雀靈的眼神讓我難受極了,好象她在耍什麼花樣!
"不管外婆的事呵!"我終於忍無可忍,抽抽搭搭把爸爸拉到電腦前,熟練地開機、上寬頻,直接點入我的電子郵箱。爸爸疑疑惑惑看著,好象我是一個陌生的字母。
"學校開了上網的課,我們班裡先是互相發信玩,後來覺得不過癮,不好玩。我翻出媽媽的名片,雀靈老記不住她的號碼,就一直壓在電話機旁邊。嘿,我找到了她的郵件地址--quebanbaby@hotmil**,接下來,"我嘟囔著說,"爸爸,你自己看去吧--"解釋也是徒勞,我輕輕退出,關了門,心怦怦跳著,回憶著媽媽,那個陌生又無法拒絕的人,是怎樣一步一步走近我,讓我漸漸熟悉,並且,一點點不那麼恨她了。
親愛的雀斑,自從我的肚子裡有了第二個生命,臉上又有了雀斑,和你一模一樣的位置。
亞肯很喜歡,他說那是生命的花紋。
記得你爸爸也說過,他喜歡我的雀斑,生動的雀斑,它們能讓愛隨意地浮在臉上。
我多麼幸運,愛我的人,都比我自己更愛我的雀斑。
......我生你的時候,根本還是一個孩子。
你能理解麼,有的人也許花一生都不能長大。我的媽媽,你的姥姥雀靈太能幹了,她一直把我呵護在她寬大的懷裡,讓我懶得長大。到我大學畢業的時候,我都不知道家裡的責任田在哪裡。
那一年我碰到你爸爸,一個時刻牽著我手的大哥哥,照顧我那麼周到,每件事情在我想到以前,動手永遠比我快半拍,趕快給我解決好了。於是我的手指頭只會翻書,不吹牛,我讀書天生的聰明。我只要看幾眼書,上面的句子就成排成排排隊進了我的腦子。我心安理得享受這種沒有任何壓力和負擔的生活,我無憂無慮,也沒有任何負擔責任的想法。
可是你來了,我嚇壞了,看著肚子像吹氣球一樣越鼓越大,好象那是一個包袱,無法甩掉的包袱。我天天發脾氣,你爸爸一聲不吭,像石頭一樣忍耐。我真是很過分。
你出生以後,我不明白突然會有一個比我更小的姑娘,她奪去了所有人的視線。我成了家裡的**,我妒忌你,真的,就象一個姐姐妒忌她可愛的妹妹,每天都氣呼呼的。甚至餵奶的時候,你爸爸叫我,你姥姥叫我,都裝作沒聽到,故意大聲地打呼嚕。現在想想,我是多麼可笑多麼自私呵。
這時我有了一個機會,到很遠地方讀書的機會。我無法拒絕,我要去,我根本無法帶你,我連自己是否照顧得了自己都沒法肯定。
原諒我,生活沒有訓練我如何做一個媽媽,甚至,一個大人......以前我不知道怎麼去愛別人,只知道心安理得地去享受別人的愛。就是這樣,我讓你爸爸的愛一天天地荒蕪下去,不知道你的乖巧,我媽媽的勤勞,有沒有讓這個好人稍稍快活一點?
直到我遇見了亞肯,他是一個神奇的叔叔,他讓我恢復了愛人的能力。在我愛上他的時候,我像一個突然從夢中驚醒的孩子,深深地愛上了過去,流淚不止。
這裡很美,可是人很少,我們越來越寂寞。這次我是美滋滋的,懷著你的弟弟(我相信你的預感)。亞肯說要我們生6個孩子,一起演《音樂之聲》,雀斑你就是最高音的哆。呵呵,我是不是有點人來瘋,附上照片(在附件裡),我是不是像一個大袋鼠?
......親愛的雀斑,要是你爸爸結婚,一定告訴我好麼?雖然沒見過那位阿拉蕾姑娘,有一點我猜得到,她一定是一位能讓愛隨意地浮現在臉上的女孩,一個明亮快樂的女孩。
我能先寄一點禮金過來麼,怕他們婚禮的時候,肚子裡那個小傢伙正好出來搗亂呢。讓姥姥在崇明鄉下襬幾桌,就象給自己兒子討媳婦。
這樣說,不知道你爸爸會不會同意呢?
其實,我們是一家人,加上亞肯,加上阿拉蕾,命運讓我們變成更豐富的一家人。這樣想想,所有的淚水就會變成幸福的歡笑了呀。
爸爸的脖子一陣溫暖,不知什麼時候,阿拉蕾悄悄地進來,站在了他身後。她環住了爸爸,翹翹的下巴抵著爸爸粗硬的頭髮。
"我們結婚吧!"全家都聽到了一個天使般的聲音,"還要什麼呢,新郎新娘都是現成的,還有小伴娘,還有媽媽!"我和雀靈提早到崇明,老屋後的一串紅正好開得熱熱烈烈。她拿著笤帚到處掃,塵土滾滾,把陳年的垃圾統統清掃出門,我跟在後面灑水。第二遍用清水把油漆的水泥地擦得錚錚亮,還有她的老嫁妝--廟宇一樣隆重的四柱大*。
晚上,雀靈煮了山芋給我吃,芋肉金黃金黃的,像天上的月亮。我們大幹特幹的時候,爸爸和阿拉蕾盡情打了一個晚上的"仙劍奇俠"網路遊戲,阿拉蕾在電話裡又笑又叫:"哈,我們雙劍合一,連闖七七四十九關了!"她讓雀靈什麼都不用準備,一切**她和我爸爸操辦。
雀靈有點失落,她是勞碌慣了的人呢。吃好晚飯,她坐在外公以前老是坐的那把老竹椅子嘀嘀咕咕:"阿莫阿莫,人老了,是沒用場了。現在還能幫他們燒幾桌酒水,他們也不要我出點力。將來要靠他們養老,我哪能好意思?阿莫阿莫,雀斑的爸爸是待我好,這些年沒有少貼補我,現在他沒工作,只好動用討娘子的錢養我養雀斑。這次女兒寄來錢,他轉身統統給我買醫療保險。誰叫我沒勞保呢,你又去得那麼早,女兒又離得那麼遠!"老竹椅子在雀靈身體下吱嘎吱嘎,只聽到"嘩啦"一下,雀靈呆呆地坐在一竹棍竹片堆裡。這時,老椅子發生了奇蹟,我眼尖,叫起來,"外婆立起來!"雀靈屁股下壓著一本黑糊糊的本子呢。
外公是突然坐在椅子上編籃子,編著編著腦袋垂下來了,突然去世的。他屁股下的坐墊是有夾層的,裡面有一張20多年前3000塊的存摺。隔壁的生產隊裡的會計算盤打得飛快,會計說現在去取毛估估也有好幾萬呢,雀靈呵,這是天上掉下的一筆養老金呵。
雀靈撫著胸口笑著罵:"死老頭子,不好意思了吧,總算跳出來給我做了件好事!"第二天,爸爸和阿拉蕾一人穿了一條新牛仔褲出現在老屋子。爸爸是最新款的LEE,阿拉蕾的那條是低腰的,露出她美麗的鑲了一顆橄欖綠的水晶的肚臍眼,左膝蓋上足足縫了1000多顆小石頭小珠子。再也沒有人比他們看上去更般配,更像新郎新娘了。
把臉洗乾淨以後,爸爸告訴我們他終於找到了一家工資基本上是以前做IT工程師時的八折的公司,新工作是做成本控制的,對他有點挑戰。他們拎了一大袋子漂亮小巧的Kisses巧克力還有"水晶之戀"裹凍,手牽手走出去,走到田地裡,走到籬笆邊,走到農家院,一路隨意播灑他們的喜悅,連路上的小狗也有一份。阿拉蕾說,那是我最喜歡的婚禮。
又有車子送來了一對巨大的氫氣球,圓滾滾的喜字給處理成很有風格的笑臉,解開繩子的一剎那,阿拉蕾說"慢!"她掏出粗粗的熒光筆,在上面快樂地點點點。當它們雙**上天時,我尖叫起來,"雀斑,雀斑!"嘿嘿,鋪天蓋地的笑臉上,那是誰的雀斑在飛,在飛!
已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