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曆初四本來是凌波的生日,祝依依約了幾位女同學替她慶生,於是凌波做東,在小館子裡請吃飯。年輕的女學生們湊在一塊兒,自然嘰嘰喳喳十分熱鬧。堂倌拿了菜牌子來,凌波便讓大家點菜,祝依依拿了菜牌子在手裡,裝模作樣的看了一會兒,一本正經的說:“不拘什麼菜,揀最快的來做,我們吃了好趕緊走。”
凌波說:“做什麼要這樣慌慌張張的樣子,既然來吃飯,安逸吃一頓難道不好嗎?”
祝依依拿菜牌子擋住半邊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瞟著凌波,拖長了聲音說:“當然要趕緊吃完了讓你早早回去,這樣的良辰美景,怎麼可以辜負?”
凌波這才回過味來,作勢就要打,另一個同學笑道:“凌波的那位密斯脫,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不知道他是什麼樣子,有機會總要介紹給我們認識的好。”凌波說:“還不是兩隻眼睛一張嘴,有什麼好看的,不過你們如果想見一見,有機會一定介紹給你們。”
祝依依率先鼓起掌來,笑道:“這樣落落大方,才是我認得的顧凌波。”旁的幾位同學也跟著噼噼啪啪的鼓起掌來,凌波自己也禁不住好笑。一時大家說笑著點了菜,熱熱鬧鬧的吃了一頓飯。
都是些女孩子,並不會喝酒,所以這頓飯也不過吃了個把鐘頭。初夏時分日子漸長,從館子裡出來天色還沒有完全黑透,祝依依是有汽車來接的,她住城南,與兩位女同學都是順路,於是一塊兒走了。凌波執意不讓她送,自己僱了一輛三輪車回家去。
一進家門口,就聞到一股菸葉子的味道,心下高興,加快了腳步掀簾進了上房,問:“是張叔叔來了嗎?”
張繼舜放下菸袋,喜滋滋站起來,端詳她片刻,說:“大又長高了。”
顧母笑道:“和男孩子一樣,又不懂事,見了張叔叔也不行禮。”
凌波於是深深鞠了一躬,說道:“張叔叔好。”張繼舜連忙伸手攙住,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從懷中取出一樣事物,說:“今日是大的芳辰,本來拿不出手,只是我們幾個老兄弟的一點心意,大留著玩吧。”
凌波見是一對白玉小兔,用紅絲絨結成一併,精巧可愛——她本來是屬兔的,顧母已經攔住了,說:“哪能給這樣的東西給她,太貴重了。”張繼舜執意道:“雖是漢玉,也值不了幾個錢,總歸是大家的一點心意,夫人和大若是不肯收下,我可沒老臉回去對他們說。”
顧母見他這樣說,也只得罷了,凌波素來與張繼舜最為親厚,年來不見更是親熱,纏著他問東問西,張繼舜相來待她視若己出,咬著煙管吞雲吐霧,笑眯眯的同她說話。正講到興頭上,忽然聽見有人輕叩院門。
凌波猜是楊清鄴來了,因早知張繼舜今日必來,所以也存了讓他見一見清鄴的意思——她自幼喪父,是幾位父執輩的叔伯多年來輪流照顧她們母女的生活,所以在她心裡將張繼舜視作父親一般。
她說:“我去開門。”起身匆匆出去,開啟院門,果然是清鄴。他抱著一大捧百合,在滿天清輝下,但見花白似雪,中人慾醉。凌波心中一甜,清鄴已經說:“生日快樂。”將花送入她懷中,她抱著花兒,轉眸一笑,一雙眸子卻比鏽更加醉人。她說:“進來吧。”又告訴他:“老家有位張叔叔來看我們,正好請你見一見他。”
清鄴知她沒有父親,這位張叔叔既是父執輩的長輩,那麼她的意思他亦猜到了三分,隨了她進屋之後,見客座上坐著一位老宅不過五十餘歲年紀,清瘦的臉上一雙眼睛極為有神,目光炯炯的向自己望來。
凌波道:“這位是張叔叔。”清鄴連忙行禮:“張叔叔好。”張繼舜亦十分客氣,起身還禮,目光打量,見這年輕人氣質英武,年紀雖輕,但隱隱有一種凜然之氣。心下暗暗叫了聲好,大家坐下,張繼舜便有意與清鄴攀談,見他應對極是敏捷得體,又增了幾分喜歡。待聽到清鄴出身稷北,不由“哦”了一聲,說道:“稷北的學生,歷來都十分有出息。”
清鄴道:“前輩謬讚了。”
張繼舜對他十分滿意,趁他不備悄悄向凌波打了個手勢,翹起大拇指搖了一搖,示意贊她好眼光。凌波心中一樂,更加高興。張繼舜又與清鄴論起前線戰事,清鄴剛從南方前線回來,自然十分熟悉,張繼舜談興大起,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一老一少二人說到痛快處,皆是開懷大笑。
顧母本來猶存了一分擔心,見了這種情形,才算放下心來。四人都十分高興,一直談到夜深,清鄴與張繼舜方才告辭而去。
到了第二日,張繼舜重來拜訪,因凌波去上學了,於是他在顧母面前將清鄴又誇了一遍,說道:“大眼光真的不錯,這個人的人材品格,那真是沒得挑剔了。”
顧母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只可惜是個當兵的。”
張繼舜道:“夫人的意思我明白,繼舜是個粗人,說出的話夫人莫要見怪。事情已經過去十幾年了,夫人也總是說,塵歸塵,土歸土,活著的人要往前看,何況他只是吃一碗軍糧飯,並沒有關係的。”
顧母說:“我是怕你們老哥幾個心裡犯嘀咕,怎麼說只有這麼一點血脈,嫁給個吃他家軍糧的,我怕你們心裡會有別的想法。”
張繼舜淡淡一笑,說:“如今是他家的天下,吃他家軍糧的人,又何止千人萬人,何必在這上頭計較呢。”
顧母點一點頭,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張繼舜行色匆匆,已經訂了下午的火車票回去。凌波從學校回來,聽說張叔叔已經走了,悵然若失,可是想到張繼舜與清鄴甚為投緣,又有一份隱隱的高興。她下午沒有課,早就約了清鄴去爬玉岐山,吃了飯換過衣裳,清鄴就來接她一塊兒出門去了。
清鄴見她今天穿了一件細灰格子縐紗襯衣,底下是一條陰丹士林褲子,烏黑的長髮並沒有結辮子,只用一方藍紗手帕系起來。甚少有女孩子這樣打扮,他只覺得眼前一亮,亭亭玉立,別有一種英氣嫵媚。
凌波抿嘴一笑:“呆子。”
清鄴也一笑:“是,是,大師兄,走吧。”
凌波聽他這樣調侃,嫣然一笑:“我才不要當那隻毛猴子。”清鄴道:“我是呆子,你當然是嫦娥。”凌波轉了一個彎,才明白他的意思,伸手輕輕在他臂上一打:“貧嘴。”眉梢眼角,禁不住笑意盈盈。
到了岐玉山底下,山下本來有極大一片空場,用作泊車之用。因為岐玉山在烏池近郊,春有櫻花,夏有濃華,秋有紅楓,冬有雪野,四季皆宜。城中的達官貴人,又大多在岐玉山下置有產業,所以四季逛山的人都不少。
兩個人有說有笑,一路上山去了,空場上停的一部汽車,卻是侯家的車子,侯季昌與劉寄元,還有幾位交好的朋友剛逛了岐玉山下來,在山腳下的“玫瑰大飯店”吃完大餐,剛走到停車場,劉寄元眼尖,已經看到凌波。忙對侯季昌說:“季昌,那不仕?”
侯季昌舉頭一望,果然是凌波,見她身邊還有楊清鄴,兩人言笑晏晏,十分親密。臉色一沉,說:“管旁人閒事做什麼,走吧。”
劉寄元嘿嘿一笑,說:“難得你也有吃閉門羹的時候,走吧走吧,看到人家成雙成對的逛山,留在這裡更難過。”
侯季昌被他這麼刺了一下,表面上裝作不在乎,心裡卻十分惱怒。等回到了家中,就想著怎麼樣拐彎抹角的去向孫世聆探問一下,看他到底是什麼一種打算。他心中有事,獨自呆在小客廳裡,一枝接一枝的抽著煙,忽然聽到前廳一陣步聲雜沓,跟著有聽差來往的聲音,他知道是父親回來了,連忙掐熄了煙,躡手躡腳想要溜之大吉。誰知還是被侯鑑誠看到了,點名叫住他:“季昌!”
他只得住腳,含笑道:“父親,您回來了?”
侯鑑誠皺眉道:“瞧瞧你這幅樣子,又從哪裡回來的?成天遊手好閒,一點正經事都不做。”
侯季昌知道他一開始教訓自己就沒完沒了,心下暗暗叫苦,果然侯鑑誠道:“你這些日子都在忙什麼,平常連個人影都見不著,瞧你這鬼鬼祟祟的樣子,又是做了什麼見不人的事。”侯季昌陪笑道:“我剛從軍部裡回來,還有一點公事要辦,所以正打算出去。”
侯鑑誠道:“你還好意思提軍部,我看一月裡頭,你難得有一天去上班。每天不是惹是生非就是拈花惹草,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再在外頭胡作非為,我可不會輕饒了你。”
侯季昌聽他話語中隱隱另有所指,心下大驚,只猜難道自己那日與孫世聆說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但孫世聆應該絕不會向他透露的,他念頭急轉,侯鑑誠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不知輕重,一味的胡鬧,傳出去名聲該有多難聽。”
這一頓訓,足足有大半個鐘頭,直到聽差來請他接電話,他才住口不說。侯季昌這才藉機溜賺一路賺一路懊惱不己,回到自己房中,想想更覺氣悶,終於還是給孫世聆打了個電話。
一搖通了電話,便埋怨孫世聆,說:“孫伯伯,若是事情棘手,您撂在那裡就是,何必又讓家父知道,害我吃一頓排揎。”孫世聆連聲賠不是,說道:“是因為事情重大,我又不便向你明言,只好向司令婉轉提了一提,真對不住,世侄,是我考慮欠周了,這事可是我對不住你,改日我請你吃飯陪罪。”
侯季昌聽他說事情重大,倒是一怔,問:“這中間還有什麼不方便說的不成?”
孫世聆遲疑了一下,說道:“世侄,我勸你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何況那位顧身份特殊。”
季昌大惑不解,孫世聆道:“電話裡不便說,咱們還是見個面吧。”
等一見了面,孫世聆依舊先再三道歉,侯季昌笑道:“得啦,我也不過抱怨一句,孫伯伯你這樣客氣,可要折煞季昌了。”孫世聆笑了一笑,說:“前日我就想約你出來談一談,可是這中間還牽涉到別的事,只得硬著頭皮拜託了令尊,總是我考慮不周,這頓飯我請,世侄莫要見怪就是。”
侯季昌又推辭了幾句,兩人方才言歸正傳。孫世聆說:“那位顧,我勸你還是趁早打消念頭吧。你知道她是誰?她根本不姓顧。”
侯季昌一愣,問:“她不姓顧姓什麼?”
孫世聆道:“她其實應該姓李,顧是她母親的姓氏,她三歲時改了跟母姓。”
侯季昌漸漸明白過來,心中疑惑越來越大,不由追問:“是哪個李?”
孫世聆拿筷子蘸了酒水,在桌面上寫了三個字:“李重年”,筷頭輕點,說:“就是這個李。”
侯季昌倒吸一口涼氣,半天作不得聲。
孫世聆道:“所以我勸世侄一句,還是罷了吧。”
侯季昌道:“李重年死了這麼多年,沒想到他的女兒淪落如此。”
孫世聆道:“是啊,家境瞧著並不大好。不過李重年的舊部甚多,像馮饉凡,如今裂土封疆,官至警備司令,統轄四省。他深受李家重恩,據說至今仍每年都給李夫人寄一萬元現款,李夫人卻是個極有骨氣的人,雷打不動的退回去。”
侯季昌道:“這位李夫人是如夫人吧。”
孫世聆道:“聽說是如夫人,李重年的元配死的甚早,後來娶的幾位如夫人都沒有生養,只有這位生了個女兒,所以看得甚為嬌貴,從小那也是金枝玉葉一樣,如今……”說著搖了,舉杯道:“喝酒,喝酒。”
侯季昌得了這麼一段心事,十分抑鬱不快,這天劉寄元打電話約他去看跑馬,他無精打采,只說有事不去。劉寄元在電話裡就放聲大笑:“季昌,你不會是在害相思病吧。”侯季昌惱羞成怒:“誰害相思病了,軍部裡有公事,我哪裡能去。”
劉寄元只覺好笑,說:“你要是這樣勤勉,只怕連今年的勳章總司令都要授給你呢,快出來,只缺你一個。看完馬咱們正好打牌,情場失意賭場得意,保管你贏錢。”
他一語料中,那天晚上侯季昌果然贏了三千多塊,於是大家吃紅請客。第二日在最有名的蘇菜館子定了席,痛快吃喝了一頓。因為是侯季昌贏錢做東,自然人人都要敬他一杯,待得宴席散時,侯季昌的酒也喝到了七八分。劉寄元看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要送他回去,侯季昌手一揮,說:“我自己有車。”腳下一步踏空,咕咚一聲栽了個跟斗,嚇了大家一跳,七手八腳將他攙到侯家的車上去,汽車伕老孟是見慣這種情形的,將他在後座安頓好了,方才開車回家去。
車方開到十字街,他心裡一陣惡煩,覺得要嘔吐,老孟忙停下車子,扶他下車。侯季昌搜腸刮肚的大吐了一番,被冷風一吹,覺得人清新了些。皺眉對老孟說:“渴死了,弄杯涼水來喝。”
老孟為難的撓了撓頭,心想在這大街上,上哪兒去弄涼茶。舉頭一望,忽見街那邊遠處有家鋪子還開著門,門口挑著一對燈籠,依稀是個茶肆的模樣。心下一喜,忙說:“那四少爺在這裡等等我,我去那邊茶館弄碗茶來。”
侯季昌點了頭,老孟便徑直去了,他在車邊站了一會兒,那夜風徐徐,吹在人身上十分清爽,正在精神稍振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有人說:“母親的意思,訂婚禮儀還是從簡吧。”嗓音甜美,聽在耳中十分熟悉,侯季昌回首一望,但見一對璧人攜手而行,語聲喁喁,正是凌波與楊清鄴。
凌波一抬頭也看見了他,臉上的笑意不由僵住了,楊清鄴也看見了他,伸手攬住凌波的腰,說:“我們從那邊過。”
侯季昌心裡一陣發酸,但見他們已經走過去了,清鄴忽然回頭又望了他一眼,嘴角微勾,彷彿是一縷笑意。他酒意上湧,以為他嘲笑自己此時狼藉。頓時大怒,破口大罵道:“瞧什麼瞧?小雜種,再瞧老子將你眼珠子挖出來。”
鄴聽到“小雜種”三個字,不知為何血“嗡”一聲湧入腦中,回過頭來直直的望著他。侯季昌本來酒就喝高了,此時見他這樣的神色,如何肯示弱,“啪”一聲拍在車頂篷上,說:“你還不服氣不成?”
清鄴淡淡的道:“你罵誰?嘴巴放乾淨一點。”
侯季昌哈哈大笑,說:“我罵的就是你這個小雜種。”只聽“砰”一聲,劇痛在眼前迸開,清鄴竟然一拳揍在他臉上。打得他眼冒金星,鼻血長流,他何時吃過這種苦頭,急怒羞番拔出腰際的佩,對準清鄴“啪啪”就是連開兩。
街上本來還有些疏疏的行人,見到打架早有人圍觀,此時見他拔出來,一聽到響,早有人尖叫逃竄,頓時街上一陣大亂。他這兩極快,清鄴身手敏捷,堪堪閃過第一的子彈,第二眼見無論如何躲不過去,凌波不知從何來的勇氣,和身撲上,說時遲那時快,清鄴硬生生將她一拖,到底是打得偏了,子彈擦著兩人手臂飛過,頓時血流如注。
凌波只覺得臂上一熱,聽到身後的清鄴輕哼了一聲,這才覺得劇痛入骨,痛不可抑。猶回過頭去,問清鄴:“你傷著沒有?”清鄴的手緊緊握著她的手,手臂亦被子彈擦傷,只說:“我沒事。”那血滴滴嗒嗒的往下淌著,清鄴臉色頓時煞白:“你的手!”
凌波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聽警哨聲聲,巡警已經趕過來了,凌波終於堅持不住,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侯季昌盛怒之下開了,此時方回過神來,微張著嘴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巡警見他手中還握著,不敢妄動,持慢慢逼近,高呼:“放下。”侯季昌連忙將扔下,巡警這才一擁而上,不由分說,將三人帶回警局去。